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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狗日的战争
作者:冰河
出版社:海峡书局
出版时间:年5月
ISBN:3
所属分类:图书小说军事
图书小说中国当代小说
编辑推荐
★读小说,学知识,锁定读客知识小说文库。
★一个打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 的老兵,告诉你他所目睹的战争真相。
★一个人的中国现代史。
★荒诞、苍凉、气势磅礴。
★作家梁晓声、演员孙红雷、导演陆川鼎力推荐。
★在波澜壮阔的中国现代史进程中,了解一个老兵传奇而卑微的一生。
★中国战争文学扛鼎之作,被百万读者誉为“战争版《活着》”。
内容推荐
年,抗日战争爆发,河南板子村的农民老旦,被国军抓了壮丁,稀里糊涂地去抗日;残酷的战争,将怯懦恐惧的老旦,一夜之间变成凶狠残暴的杀人机器,在战场上一战成名。武汉会战、长沙会战、常德保卫战,大仗、硬仗、狠仗一路打过来,伤痕遍体,成为抗日英雄。
年,日军投降,次年国共内战爆发。在淮海战役中,老旦被解放军俘虏,改造成了一名解放军战士,倒戈杀向昔日战友,在兄弟相残的痛苦中立下赫赫战功。
年,新中国成立,老旦荣归故里,没过上几天安生日子, 打响,他告别妻儿,再次应征入伍,在异国战场继续他的杀戮生涯。
漫长的战争硝烟终于散尽,老旦带着残缺之躯幸存下来,而真正的折磨才刚刚开始:一场一场的历史浩劫接踵而至,老旦裹挟其中,找不到敌人,也找不到战友,最终被揪上了批斗台,在迷茫不解中迎来了比战争更加残酷的宿命……
翻开本书,在波澜壮阔的中国现代史进程中,了解一个老兵传奇而卑微的一生。
作者简介
冰河,生于年,原名娄文社,年毕业于中国政法大学,现从事企业管理,热爱写作,曾著有长篇畅销小说《无家》《警察难做》,现为《纽约时报》中文版特约撰稿人。
媒体评论
如果说《活着》让我们看到了命运的不可抗拒,那么《狗日的战争》让我们看到了战争或者说混乱状态下人的轻飘,胜利的光辉下隐藏的挥之不去的阴暗色调:生命失去了原有的厚重,一颗子弹或者一把钝刀就可以做一个终结;时代的主角混迹于灰暗的时代,随波逐流,成了精神的空壳。
—— 作家 梁晓声
我是一口气看完这本书的,然后就找到作者冰河,建议将它改编成影视作品,我向很多朋友推荐了这本好书,相信它一定会被拍出来。
—— 演员 孙红雷
没有收拾旧山河的壮志,有的只是身比鸿毛轻的迷茫。在一个战乱的时代,老旦不得不时时把枪指向敌人;等他终于拖着残躯回归乡里,命运却又把枪指向了这位百战英雄。
——财新传媒副主编高昱
这部作品秉承了冰河小说饱满而有画面感且回味深远的特质,情节也十分抓人,期待在大银幕上看到这个故事。
—— 导演 陆川
历史如何善待参与历史书写的人们,社会如何善待推进着社会发展的平民?这些问题看来都属“天问”,但却自居其意味,不无其意义。一个普普通通的老旦,既折射出一部雄浑多变的现代军史与国史,又引申出如许偌大的问题让人思索不已,这便是《狗日的战争》这部作品不可小视的价值之所在。
—— 文学评论家 白烨
以前我们经常慨叹,中国的战争文学一直达不到前苏联战争文学所攀升的思想高度,以及他们所开掘的人性的深度,我们一直没有《静静的顿河》、《第四十一个》这样的作品。读了《狗日的战争》,我们可以轻轻地舒一口气了,这部作品或许还有不够成熟的缺陷,但它在另外一些方面,比如历史的复杂性和残酷性,甚至超过了前苏联的一些作品。
—— 文学评论家 解玺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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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和共军的 战
天快亮了。老旦披着脏破的军大衣,坐在一摞弹药箱上。洋火有点潮,划断了好几根才点起烟锅。热浓的烟像温过的酒,在僵麻的身体里绕了七八圈,从鼻孔只出来一缕,淹在喷出的白气里。
他站起来,走向就要开始的黎明。战场在沉睡,大地上流动着什么。他揉了揉眼,猜那只是眼中的游丝,或是夜里的游魂。深吸两口气,空气冰冷,没有昨天那股死人味儿了。战场成了坟场,随处的尸体只要不被野狗吃掉,会冻过这个冬天。风掠过密密麻麻的铁丝网,悬挂的罐头盒叮当撞着;积雪压断树枝,像鬼在嘎嘎磨牙;小火堆在坦克和汽车下烘着,潮湿的木炭冷不丁发出爆燃;有牛皮鞋踩在松软的雪上——一只脚声音浅浅的,那定是包了铁皮的拐杖,这只脚可能被地雷炸飞了,可能被步枪打断了,也可能是……冻掉了。
老旦知道,国军七八十万部队全集结在这方圆二百里内,要和共军老账新账一起算。前几仗下来,千百个村子打成了土堆瓦片,百姓麻雀一样散了。漫山遍野的部队行进有序,人走人道,车行车路,驴马走着串儿,从头到脚都换了美国造,机枪火箭筒一捆捆堆在车上,巨大的坦克排着队轰隆驶过,这些大屎壳郎占了最宽的路,弄得弟兄们牙酸尿急。轰炸机群沉甸甸地掠过山峰,震得大地都要碎了。这么多兄弟部队在一起,这么多好武器,这么足的精神头,管他什么仗,谁经得起这么一打?昨天团里的瘸子少校说,虽然共军把第七军团打了个稀巴烂,却仍比这边少二十多万人。共军的一支主力部队已经领教了18军兄弟的厉害,扔下战壕和不少装备,连夜从南坪集跑了。
可这些竟和老旦无干,仗打了一个月,他的营只是听着响,好几次说要和共军交手了,要么共军改了主意,要么国军变了计划,除了挨了些不明不白的冷炮,冤受了国军空军扔下的一串炸弹,连个共军的影子都没见到。老旦开始还觉得运气好,一个月下来竟也烦腻了,这么一场大决战,要是一枪没打便过去了,可怎回去向老婆吹牛呢?前天他们到了阵地对面,一来就是上千人,弄得他两宿不敢睡觉。老旦看着亮起来的地平线,皱眉吸着烟锅,兔崽子们再不来,烟丝都要断档了。
对面似有动静,烟火味儿飘了过来,但没人拉枪栓。老旦磕掉烟锅里的灰,小心揣进腰间。几颗刺眼的星星浮上去,共军的阵地从黑暗里爬出来,飘动的红旗隐隐可见。骑兵跑来跑去,马嘴喷出成串的白汽。老旦活动了下冻僵的四肢,掏出怀里焐得热乎乎的酒喝了两口,手就热起来了。他拿出梳子,摘下硬壳一样的棉帽子,轻轻梳头。一个路过的兄弟咳嗽了几下,他忙把梳子藏起。霜气侵满了工事,战士们脸色蜡黄着钻出来,大多神情麻木,挠头发挖鼻孔,搓着硬邦邦的脸,有瘾大的在抖抖索索地卷烟。值夜的战士们都趴在瞭望镜上,机枪上也没人打盹。一只胖鸟从雪窝里醒来,被机枪手咳嗽的声音惊着,哗啦飞了。老旦看着它飞走,真想变成这只鸟到共军那边瞅瞅,看这帮妖怪到底在干些什么,说的是不是人话,拉的屎是不是臭屎。
士兵们都起来了,胡乱吃了粥饭,开始摆弄各自的枪。大多是刚发的汤姆森,枪很新,像刚到手的好看女人,纵然欢喜,用着依然夹生。这美国货扳机舒服,手感奇怪,一开火就像抱着个兔子似的。开战前领到这枪时,枪机的亮油还粘手。老旦不知该竖着拿还是横着拿,但试着试着就成了歪着拿。他歪着拿,一个营的战士全都歪起来了,唯独副营长郭二子不学他,因为他少了右眼,用右手开枪,就是脖子歪断了那只眼也够不着准星儿。
老旦叫过几个连长,催着大家进入战斗状态。他们照例发着牢骚,天天听别人炕头热闹,自己隔着墙硬了一个月,共军再不来,连球带蛋可就憋炸了。另一个连长就说,对面的共军没准也这么想,两球相逢,硬鸡巴胜,赶紧听营长的去准备吧。
老旦正要说几句故作严厉的话,远方猛然亮了一下,像原野中无声的闪电,他还没扭过头,一个老兵排长已经扯着干哑的喉咙喊起来:“共军重炮!”
“全体隐蔽!”老旦大叫起来,声音都走了调。他颇恐惧地望向共军那边,地平线像是开了锅,隆隆地掀起一串串火光。慢吞吞的弟兄们立刻满壕乱窜,各排长哗啦掀开坑道口的钢板,战士们熟练灵活地钻进去,都是平常练的呢。大地传来浑厚的震动,天空泛起空荡荡的混响,晨曦的雾被密密麻麻的炮弹撕裂,它们带着哨音砸将过来。老旦钻进洞之前回头看了一眼,那只鸟不知道飞到哪去了。
打炮谁没见过?老旦在洞里并不慌张。口径一般,基数不大,多是鬼子的山炮,还有好多落地不炸的臭弹。国军的炮兵可不是吃素的,就算晚开火,大口径加农炮和榴弹炮照样端了你们的山炮阵地。弟兄们在洞里挤着,还有人说笑着,锣鼓打起来了,新娘子要抬过来喽。
炮火过后,他刚把头探出来,一片共军已经冲到离战壕几十步的地方了。他们不紧不慢,有的跑着跑着还停下来系一下松垮的老棉裤,或是边跑边聊天。这嚣张的冲锋老旦从没见过,兔崽子们是来赶集么?鬼子也没这么不要脸啊?老旦骂了声龟孙儿,瞄着个举旗子的开了火。那人胸前脸上各挨了一颗,打了个转儿倒下去。红得扎眼的旗子带着杆儿飘出老远,像要逃离这战场,可它很快被另一个家伙捉住举起来,在机枪的夹击中变成碎片。
老旦发了命令,战壕里就沸腾了,二子指挥的十六挺重机枪同时开火。每支枪都响起来,烧起来,怒起来,蚂蚁似的共军哗啦躺下一片了,没躺下的也被炸飞了,几个命大的硬是嗷嗷叫着钻过弹雨和地雷阵,神仙样到了眼前,这真是奇怪,这样的火力恐怕连只路过的苍蝇都要被打烂了,那么大的人是咋全活着过来的?
这些妖怪终归是肉做的,他们刚跳过烧红的铁丝网,就被几个角度来的弹雨打碎了,连惨叫都没有,因为脖子打断了,嘴巴打烂了,有的脑袋都打飞了。弟兄们惊喜于新武器的顺手,一个个使劲搂,一搂就到底,反正子弹多得是呢。二子亲自操着重机枪,对着几具死尸还在打,他说要看看这美国大口径机枪到底能把人打成啥球样。老旦见不少战士欣喜地看着手里的枪,他便想到干鬼子的苦日子,不知有多少弟兄因无暇退换子弹而送了命。美国佬要是早点儿给这家伙,小日本能打得下武汉?
可共军并没被这火力吓着……共军怎么会被吓着呢?据说他们都信那个姓毛的,有人说他吐口仙气,共军就刀枪不入了呢;还听说他们有死命令,不到十丈是不开枪的。老旦很快发现用不着这么糟蹋子弹,就满战壕窜着,让兄弟们认真点射,放到三十米再打,先打拿 的和举红旗的,还有端着机枪的和站住系棉裤的。他对各连连长下令,每个新兵必须开枪,尿着裤子也得打,拉在裤子里也要打,往天上打往地上打往人身上打都行,打什么不重要,只是必须打。新兵打死一个共军,赏香肠一根,再打死一个,奖烧酒一两。有老旦营长的鼓舞,老兵打得过瘾,新兵打得畅快,有的在这大冬天里竟脱光了膀子干。集团军的炮兵真够意思,打得可卖力了。他们用罕见的频率速射,各式重炮炮弹一团团地落在阵地前方。火光烧着整条战线,塞炮弹的肯定是大城市来的败家子, 波共军都炸成红烧肉了,他们还扔个不停。好在一大群共军又叫嚷着凑上来,算是没把那些炮弹糟蹋了。共军嚷得再凶,一会儿也都躺下了,还动弹的也被机枪撕碎了。 一个像是炸昏了头,棉裤炸成了裤衩,红旗碎烂了,他光着两条血糊糊的腿站起来,踮着脚从黑烟里走出,背着烂旗子转了几圈,咳嗽几下,捡起一只鞋穿了;他又捂了捂脑袋,好像仍不明白在干啥,竟一瘸一拐地朝这边儿走过来。老旦有心抓个活的,刚要张嘴,一串子弹已打碎了他的头,打断了他手里的旗杆。他还走了两步才倒,倒也是慢慢的,像是要回一下头那样晃了晃肩膀,才扑缠在铁丝网里冒起青烟。一个十几岁的新兵举着枪跑来,欢呼着向他讨赏。老旦阴着脸让人给香肠,他没法儿骂这小兔崽子,刚才可没说要抓活的。
老旦打了十年仗,和共军拉开架势交手,这还是 次。
十年前老旦二十三,在河南老家和翠儿种地,养着两岁的娃。那地方叫板子村,是个一百多户的村庄。带子河穿村而过,浅不过膝,却已淌了上百年。河西边儿是谢家,东边是郭家,还有些如袁白先生一样的外来人住在村后北边的山丘之下。村前村后种满了枣树和梨树,村头有口不知年月的古井和总也老不死的大槐树。这地方有些古怪,村口明明立着根桩,地图上却找不到——这是村里袁白先生说的,他说找不到就一定找不到,没什么是他能说错的。头年雨雪丰足,收成尚好,老旦家过年还杀了只猪,大块的猪肉放在缸里油腌了,猪头在房梁上风干了,一直能吃到秋后。日子好精神就足,老旦在冬天里鼓捣得勤,想把翠儿肚子再搞大了,凑出一对儿小子满地乱蹦。
老旦的原名他不记得了,板子村也无人记得。他只知道属于谢家一族,爹妈打小都叫他旦儿。旦儿兄弟姐妹三人,5岁那年中原大旱,板子村颗粒无收,村里饿死不少人。先是妹妹饿死了,然后是弟弟,只剩下了皮包骨头的旦儿继续和爹妈挨着。老井断了水源,为了和同村郭家人争夺带子河细如腰带的水,他爹带着谢家人与郭家人来了一次火拼。镐头镰刀草耙子,能用上的家伙男人们都用上了。对方被打死一条汉,菜窖里拖出了当年义和团缴获英吉利洋枪队的钢炮,锈哩吧叽的还挺好使。他爹和族人们哪见过这玩意,冲向河对岸,可巧一炮正打在爹的胸前,这汉子就被炸得四分五裂了。谢家人抱着他一条腿跑回来,十年不敢过河。旦儿的妈埋了男人的腿,为了拉大将饿毙的旦儿,走出板子村,去彭家湾给人当了奶妈。旦儿跟着孤苦伶仃的三叔过活,在狼牙狗啃的岁月里野蛮生长。三叔瞎了一只眼,养下个女子还有疯病,旦儿过来没给他添几口累赘,倒趁了心,只依旧管他叫旦儿,不唤他的名字。旦儿的妈回来了几次,拿回来银钱和衣料,然后又走, 一次回来是马车送来的,再走了就杳无音讯。全族人都知道他娘改了嫁,看这孩子命苦,就时不时地接济一下。兵荒马乱还遭天灾的,老人们命都不长,记得旦儿大名的,一不留神都入了土。
老旦这外号是袁白先生在他12岁时给起下的。袁白先生说他没事儿就喜欢拿出自己的鸡巴玩耍,小小年纪球女人没搞过鸡巴就又黑又粗像根驴货。袁白先生是个陕西老怪,来的时候就是白胡子,据说以前在外村大户当先生。那大户留不住财,前些年先是内讧,自己弄死几个,又遭了匪盗,一场大火后,主子奴才死伤过半,家就败了,人就逃了。袁白先生骑驴来到板子村,在村里写字算命维持生计,再闲了就教教大家认字,挣几个书钱和饭钱。一日他与一众邻里闲坐村口,见旦儿和一伙后生子在大晾场上胡追烂打,小子们玩疯了,脏猴似的站成一排,齐刷刷地掏出鸡鸡来,比划着长短粗细。轮到旦儿扯下腰带,满树的麻雀就吓飞了,树下拴的母驴就吓叫了,村口抱着娃的女人们就吓得跳起来了。袁白先生就嘿嘿笑了,他拈着白胡子叫过旦儿,用根树枝拨弄几下,确认是真货后,便指着它编排起来:此物通天地灵气,天生就是球中吕布,蛋中赵云,堪比如意君,直追未央生,硬起来能打鼓,软下去可缠腰,甩起来呼呼带风,进退间翻江倒海,实非凡品,乃百年一出之神根。
经袁白先生一说,旦儿命根硕大的传闻变成现实,有了讲究,就飞快地散布开来,热辣的传言翻山越岭,县城里都有人听见了。小小年纪的旦儿哪知道如意君和未央生是何来历,只知道自己的胯下之物的确已经大过村里许多拉大车的后生,挺在茅厕只见其长,掖进裤筒峰峦叠嶂,坐下之前往往先要拧巴一下才行。跟他娘去村口买东西,小贩一口咬定他偷了根山药,他娘便和小贩打赌,真的赌回了一根山药;女人们的嘴更不牢靠,说着说着他那玩意就又长大一号,甚至瘤头龙身都编出来了。传言泛起不出半年,来往的麦客就有人问,你们村有个小老旦?听说可以用球擀面?
老旦的命根虽然威名远扬,却没给家里带来什么实惠,他和三叔依旧穷困潦倒。三叔自然清楚旦儿的胯下家底儿,却从不说这事,这旦长旦短的关自家日子个鸟事?他唯指望侄子的威名能为这个家娶回来一个能生会养的女人,续不了谢家的香火,这鸡巴还有何用?
十八岁的时候,小老旦儿已叫成了老旦。老旦虽不算顶天立地,戳在地头也是棵桩了。三叔的女子疯病日重,吃饭的时候能就地屙屎,撒尿却非要避着人。大寒那一天去外面撒尿,扎在一个雪窝里冻死了。三叔摸着老旦的头,开始儿啊儿啊地叫,老旦任凭他叫着,反正对他的爹无甚印象。
老旦除了那玩意长再无特长,每天村里蹭活干,帮人养驴放羊溜猪耕地,再上山里捉点兔子山鸡,摘点野果野菜什么的,将就能养活叔侄二人。村外来人捎了他娘的消息,给老旦带来一包袱东西,他妈得了肺痨死了,人已经埋在彭家湾。包里有十几块大洋和若干散钱,还有他妈纳的两双布鞋和一根红绳。捎东西的人特意提到,你妈说这根红绳要系在你那个……东西上,这就能保你平安,子嗣满堂了。
布鞋穿上了,红绳子却扔在炕头。他拿着这些钱找了袁白先生。袁白先生便给他画了图,又找人给他盖了连屋带院的新土房,院里种下一棵桂花树,把那只眼也要瞎的三叔接了进去,再买了五亩地和两头驴。鳖怪吹了喜庆的曲子,放了一串闪亮的鞭炮。老旦把他娘给的红绳挂在门口,每天出出进进都看上几眼。
没多久,远近闻名的媒婆花子姑便来说亲。袁白先生张罗着,全村人也撺掇着,老旦娶下了板子村南边三十里的上帮子村的刘二老爷家的独女子翠儿。这女子岁数不小,身态婀娜,腚大奶圆,一张脸说丑不丑,说俊不俊,每个部分都不那么可说,但凑在一起却有些味道,只是这味道并没让老旦拿定主意,脚还很大,一步便迈出好远。他实在没个参照,只是村里婆娘长得不歪嘴斜眼便是好看,这个女子定算是看得过吧?
刘家是当地旺户,刘老爷原本杀猪,年头好杀出了本钱,攒了百十亩地。见老旦人高马大,踏踏实实村望不错,本想揽个倒插门的生意,却被老旦拒了,倒插门是件羞事儿,他拎得清。刘老爷稀罕老旦,又忖大女难嫁,想改弦更张纳妾养儿,便贴了份厚礼成了这门亲。翠儿对老旦定是满意的,第二次见面时还笑了一下,也许就是这浅浅一笑打动了他,像看到一个花骨朵开了花,让他就此拿定了主意。
钻出轿子的翠儿蒙着红盖头,贴身红袄煞是好看,那鞋定是故意做得小,脚弓都绷起老高。这女子还是个行动猛的,一屁股坐塌了进门凳,凳子下一只好奇的狗被压折了腰;还是个急性子,要拜堂了却急着找茅房,许是轿子上颠了凉气进去,鳖怪都吹了两曲她还不出来;又是个马虎的,好容易出来,盖头不知丢哪去了,八成是掉进了茅坑。三叔觉得好生晦气,娘家觉得实在丢人,就又找了块红褡裢盖上去。老旦哀求鳖怪再重吹一遍,准备红着大脸走完这尴尬的过场。
村里的规矩,屋里拜堂,屋外杀猪。猪是郭家人合着钱买来的。但凡村里有人成亲,谢家人送驴,郭家人送猪。这猪头天晚上灌了酒糟,昏睡到此准备挨刀。但意外延长的仪式拖拖拉拉,竟让这老兄醒了过来。绳子只是粗略将它捆在木板上,这下可不得了,鳖怪刚吹完 一响,这两百斤的家伙就蹦起来。四蹄捆着嗷嗷蹦,挂着门板一起蹦。乡亲们尖叫鼠窜,胆儿大的便把它围成一团,棍子打了,锄头绊了,绳子一圈圈绕了,费了牛劲将它按回木板子上。七八个大后生嘿呦呦按着这畜生,累得筋软肉跳,双手卡着猪嘴的郭二子满脸通红,对着人群大喊:“看甚热闹?来个动刀的啊!”
谢老栓壮起猫胆,鼓着包子似的胸头肉闷下一口烈酒,拍着胸脯上去,刚拿刀摆了个架势,大猪嗷地挣起,猪嘴拱在他头上,他登时滚出去了,落下的刀不偏不倚正中脚面,猪没咋着,谢老栓先杀猪一样叫起来了。
又上去两个后生,一个拾起刀大吼一声,闭眼捅去,按着猪嘴的郭铁头哎呀便倒,那一刀结结实实扎在他胳膊上;另一个不紧不慢,拿着刀在猪脖子上一寸寸地找地儿,被猪喷了一脸口水也不动,那样子像是个老手,杀猪刀麻利地扑哧进去,齐根而没呢,他先是喝了彩,再噌地出刀,口子开了,却没见血,全没有那瀑布一样的喷涌,再捅一刀,依然照旧,村民齐声哄笑,他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俺只杀过鸡鸭兔子,怎杀得了这么大个猪?你们谁笑谁来啊。”
老旦看着心急,撸起袖子要自己上,一双手先抖起来。正要豁出去干,盖着红褡裢的翠儿拦住了。她慢慢起身,迈开吓人的大步子走去,对着号哭的后生伸出手,接过他惊惶递来的刀,走到猪前,她利索地揭了褡裢蒙在猪眼上,腰身一纵,双奶一抖,那刀噌就进去了,又闪电般将刀一压,猛地拔出。狂喷的猪血飞出老远,劈头盖脸地浇着还坐在地上的那个胆小鬼。村民们咿呀惊叹,老旦抱着胳膊长出疙瘩,可翠儿只微微一笑,拿起猪头上的褡裢再盖了,一溜小跑回来,揪着老旦的胳膊低声说:“赶紧的,拜堂……”
洞房那一晚,女人像窗台上乖巧的老猫,在炕角子里头窠臼成没头没尾的肉团。脱掉的衣服整齐地叠在炕头,绣花鞋规矩在炕沿上。老旦喝得半醉,迈着丁八的步子进了院儿,月光下定了神,壮了胆,在昏暗的麻油灯下摸索上炕。他一寸寸向前挺进,小心拿捏,如在麦茬里搜索散落的麦。指尖被炕席的篾片扎得生疼,他忍着疼继续前进,摸到泛着棉花香的被窝,便令双手蛇一样钻进去。被窝像宽阔的青纱帐,摸来摸去不见人影,就在他要整个人都钻进去时,摸到个浑圆的屁股。那是秋天里滑不溜手的泥鳅,是冬天里刚出蒸锅的豆腐,是夏天里郭家人做的凉粉,是春天里腌肉缸下滑腻的猪油。女人的身体在那双大手下颤抖起来,在被窝里掀起低低的热浪。那只粗糙的手滑过她的腰,在肚脐眼上打了个旋,搓面鱼儿般揉搓片刻,就滑下她的腹窝,可在那里还没停顿和揣摩,就愣头愣脑地翻山越岭,滑上她巍峨的奶。老旦在摸索里燃烧,指尖如烧红的烙铁,印堂像插了火通条,血液煮饺子般沸腾着,争先恐后涌向那根被人打趣的驴货上,让它绷成地里的山药。他几把扯掉碍事的衣服,掀开被子,盯着黑夜里硕大的真相,扑向月下那白花花的肉团。可女人却炕上一滚,暗夜里扇出一只灵巧的手,在老旦脸颊上响了。老旦登时看到五彩的星星和软软的月亮,蟋蟀蝈蝈知了麻雀塞了一耳朵。还没醒过神来,另一只手已闪电般抓住了他的命根。老旦刹那想起狗熊掰棒子的典故,觉得自己成了那根可怜的棒子,就要被咔嚓掰下夹在女人的胳肢窝,又觉得是被她宰杀的那一只猪,即将喷出彩虹样的鲜血。一根铁棍顿成炖烂的粉条。冷汗黏黏地流进血液,那里缩了,豪迈也寸断起来,连呼吸都止住了。女人却没有掰,抓着它发呆,颤抖的手肉乎乎地松了,她上下把玩片刻,一揪一弹一摸一拽,轻轻地咿呀一声。
“点灯,让俺瞧瞧……”女人浑身都在说话,老旦那玩意儿听得真切,打气一样又悄悄昂起了头。
真相大白之后,被怀疑过的东西又生长起来,黑夜里充盈着惊喜和羞怯,一切都变得软绵绵烫乎乎的,像一床长在身上的被子,盖住冷汗淋漓的老旦。他们心有灵犀又慌不择路,黑灯瞎火里南辕北辙,正要挪到油灯下看看分寸,却扑哧一声歪打正着,深浅竟榫了个结实。女人来一声吓人的哇呀,疼痛中绷直了腰,张大了嘴,吐出浑厚的炸酱面味儿;老旦在惊喜中愣住了神,世界突然沉下半截,生命猛然短了三寸,月光一下子和阳光般炽烈起来。二人呆若石碾,突突的心跳相互磕击,汩汩的血流似要交融。
老旦很快就知道应该就是这个样子了,原来真是这个样子了。他在几十个冲刺中领略了有生以来最美妙的瞬间。女人的身体让他爱不释手爱不释口,他恨不得变成那根东西钻到女人的肚子里瞅瞅。女人的疼痛在他的猛攻下一波波变作呻吟和漫无目的的抓挠, 竟抖着双乳白眼上翻了。新郎老旦一晚上夯声震天,无师自通纵送自如。他肆意搓揉这舒展而神秘的面团,在一个巨大的案板上前突后刺。天亮时,老旦呼啸着洒下 一串晶亮的东西,像雷声去后的甘霖,斑斑在女人伤痕累累的腰身。一个弹尽粮绝,一个气若游丝,他们费力地爬在一起,红的白的粘在一起,呼吸也在一起,二人听着鸡叫,嘲笑着窗台上一夜没睡好的老猫,偎依着说起未来的日子。
“翠儿,你咋会杀猪?”老旦心有余悸。
“有啥稀奇,俺爹年轻时候就是杀猪的,俺见得多了,早会了。”
“那你……不怕?”老旦攥着她那只握刀的手,热乎乎的。
“怕啥?又不是人。”翠儿抬起身,噗地吹灭了油灯。在火光一闪即逝的当口,老旦猛然觉到她那张披着头发的侧脸的美丽,满足得都要醉了。
夫妻二人和三叔住在三间房的院落里,耕作在那两亩半地里,经年看着太阳上上下下,树叶大大小小,星辰移转明暗。水年旱年,灾年丰年,蝗年鼠年,都在随意里默默轮回,日子说不上富足,且只说个滋润,而这滋润也就够了。翠儿是个爱笑的,也是个爱怒的,三句话不对付,沾着猪油菜叶辣椒鸡粪的手就会扇上来,要是和二子打架输了,或是被卖梨的骗了,甚至看着两只狗交媾而发呆,那就少不了耳光的到来。老旦那两片厚脸尝过 最丰足的滋味,心里也有怒火,却总在夜里被女人轻轻地揉去,他疲劳的身体像被女人天然地洞悉,她贴心的抓挠和擀面一样的揉搓,总能让老旦睡个踏实。好肉好面好酒好菜,女人总是先夹进他的碗里;豆包儿的馅儿,花卷儿上的枣,牛肉上顶好的筋儿,女人都会夹着捏着塞进他乐呵呵的大嘴。
民国二十五年秋,带子河凭空宽了一丈,半夜里如雷似马。女人在惊慌里生下个八斤的带把儿娃,娃子的哭声才刚刚响起,老旦刚把娘留下的红绳系在娃的腿上,翠儿的奶头还没来得及塞进他的小嘴儿,带子河的水就退了,退得啥也没有了。乡亲们站在干涸的河底莫名其妙,泥巴里游着尺把长的黑泥鳅和叫声如牛的大蛤蟆。谢老栓的女人急忙擦着手,说你这儿子水大,名字里要有木,俗话说水能载舟呢。老旦忙点头称是,满头大汗的翠儿叫过他,不由分说一个大嘴巴。
“还不给俺口酒喝!这猪崽子疼死俺了……”
门外的袁白先生呵呵直笑,抽着烟卷说娃子的名字早就给他想好了,就叫他谢有根吧。
侄孙子有了,三叔却经不起这喜讯的折腾,笑呵呵了半个月,死在一个月圆之夜。老旦和女人按照送爹的规矩发丧了他。老旦觉得老天爷挺不是东西,就不让三叔享几天福,可很快他又想,什么福不福的,也说不定他真的全瞎了,那还是受罪了。哭完了恨完了愣完了,老旦养鸡种菜,喂猪养驴,麦子之后播下整垄的玉米棒子。那两年的板子村春寒夏旱,庄稼和村中的老人一样奄奄一息。但苦虽苦,大家都一样,也就不觉个啥,该死的死,该生的生,只要人活着,天塌不下来。
院里的桂花树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儿子慢慢长大,从爬到走,从走到跑,在老猫老死的那一天,他牵着驴绳蹲在田垄上,撅着厚厚的嘴唇问老旦这世界到底多大?为什么他对着太阳跑却跑不过去,为什么他放个风筝总放不到边?我是从哪儿来的?能不能摘颗星星下来玩?老旦挠着汗土交加的头顶,看着暮霭里夕阳落下,看着毛驴拱开和它抢晚食的公鸡,说等你爹我有一天出去看明白了,再回来告诉你和你娘。从那天起,老旦开始注视村外的远方,每次收起犁锄,在河里洗去一身泥垢,他总要回头望望,望那地平线上幽幽的雾气,看那晶亮的星辰从山峦升起。
有根的问题在他心里种下了草,长出密麻麻的疑问和恐慌。他开始怀念死去的爹娘和三叔,开始 袁白先生开始神情严肃地在村里走来走去,摸摸这棵树,看看那面墙,有时也会在月圆的夜光着腚在带子河边走来走去。有人给他运来一个大箱子,好奇的乡亲们围着去看,居然是些竹装的书简,写着虫子一样奇怪的字,还有些破烂的报纸和线装书,村里识得几个字的人也不认得。袁白先生的胡子越来越白,头发却越来越黑,眼神和腿脚似乎开始不济,五十岁那年已经拄上了枣木做的细拐棍。
立秋前后,天空总是万里无云,大地仍热浪滚滚,黄鼠狼抱着田鼠死在光秃的树下,老杨树里钻出成千上万的黑色毛虫,狗瘦得像鸡,鸡弱得像麻雀,麻雀惨得像知了,知了早早剩下黄澄澄的壳;喜鹊叫出了乌鸦的声音,乌鸦吃掉了窝里的蛋,蝗虫像是长出了螳螂的钩子,将麦梗割得无影无踪;带子河像老人的尿,越流越浓越流越窄,入秋之前只剩下一尺宽的泥汤子,里面有长脚的小鱼和喜欢翻白眼的蛤蟆,还有人看到过满是花斑的长长的蛇,一群人下水去捉,只见那蛇在泥水和人们的腿脚间三绕两绕,猛地腾空而起,化作一缕人形的青烟,半空里大叫一声:鬼要来啦!咯咯咯!
众人皆怕,喊着妈落荒而逃,据说胆大的回头去看,在那东西咯咯咯的笑声里倒地死去,口喷鲜血,满嘴的牙齿都咬碎吞进了肚里,于是半个月没人敢接近那流了百年的河,直到他们再也没有水喝。去年的家底吃不过这个没有收成的冬天,攒下的雨水在大缸里臭不可闻。全村人慌了怕了惊了吓了,睡觉都不敢熄了油灯了,连袁白先生都愁眉不展了。天有异象,人便有了猜疑,歇停了多年的谢家和郭家之争,就在这带子河流干的时候,爆发了。
第二章 被逼抗日
“郭家的,俺日你们娘!”
老旦拎着一根草叉,一手叉腰站在老井的西边,指着对面的郭家人,身后是百十号和他一样的谢家人,锄头棍子的都没空着手。郭家人也大多如此,却不见了轰死老旦他爹的那门炮,据说被洪水冲烂在菜窖里了。谢家人和郭家人已经吵了一个时辰,数落完了两边能记得的典故,又掰扯完了这水必须由哪边喝的天地道理,口干舌燥失了声,仍没能争出个决议。谢家人嘴笨,郭家人头呆,双方要么驴唇不对马嘴,要么碾盘碾不着狗头,双方的女人看着心急,都抱着孩子来掺和了。
“俺日你娘!你日了半天了,要么就打,要么就滚,你个老鸡巴旦,拿个粪叉就装二郎神,吃尿泥长大的货,还敢站郭家人前面现眼?想叫阵也看看自己的货色!要不就叫袁白先生出来评个理。”
回骂的是郭家人里的浪荡鬼郭二子。这两人年龄相仿,见面就要打,打也打不坏,无非这个鼻青,那个脸肿,你把他打过河,他将你打下坡。实在不想拳脚相见了,就隔着老远扔个土坷垃或是湿牛粪,看谁在村口茅房蹲着,就砸一块大石头在粪坑里。打到 ,输赢倒不在乎了,遂成了玩笑和捉弄,也不知谁胜谁多少,但长得都成了料。老旦娶了老婆生了娃,打得就更少了,平常见面还能点个头,问一声吃了没有。二子是个倒霉的,爹早早病死,只剩炕上吐白沫的老娘。二子至今未娶,想娶也没人嫁给他,他倒也不急,游手好闲等着山上捡兔子,谁家有活就帮一帮,谁家有事就撑撑腰。郭二子有股郭家人没有的愣头青的劲儿,要不是他撺掇着,如今的郭家人才不敢拿着棍棒犁锄来到这儿对阵。
“袁白先生去县城了,天经地义的事,让他评什么理?井水也没不让你们喝,带子河干了,就这么一口救命井,全村人喝水都得有个章法。你郭二子带人半夜偷水,井里舀得就剩泥汤子,两天都翻不上水来,这是不是你他娘干的好事?”老旦底气十足,声粗脸红。谢家人齐声叫阵,棍棒碰得叮叮当当。
二子瞪眼道:“你放屁!不错,俺是带人偷水了,怎么啦?你们早就把好水打了个干净,俺们再不偷,泥汤子都不剩了,你们谢家家家户户都悄悄存下水,水缸恨不得满得冒出来,还不让我们郭家人舀点泥汤子?”
郭家人也齐声大喊,全然不甘示弱。二子又不屑道:“老旦,你为谢家人充大头,你算老几啊?你老旦的爹不过是扔在这口井边的没名没姓的野种,在村里混成姓谢的留下个你,就敢和郭家人翻脸了?在井边先掏出你的蛋来照一照,看看你那驴马玩意到底姓啥?”郭家人哈哈大笑,二子腆着肚子也笑。
老旦大怒,却还不了爽嘴,气急败坏中解开裤带就掏出来,指着二子叫:“球!郭二子,见了你爹还不磕头?”二子一张脸猛地红了,拎起锄头大叫:“老鸡巴旦,爷今天劈了你!”
双方终于拎家伙开打,呼啦缠在一起,大多数举着家伙不知打谁,瞄准一个就把棍子叉子耙子举得老高,带着暴喝地骂,砸下来却没那么狠,狠也是砸在对方的家伙上或者地上,顶多是腿上腰上。他们在带子河的河道里你追我往,蹚砸起干粉的黄土。热闹是热闹的,吓人是吓人的,却不似几十年前那样杀人了,无来由的憎恨早被更无来由的亲近消磨了,上一辈老死不相往来,这一辈早就见面打起招呼。鳖怪两边都没法帮,就站在坡上吹起唢呐。老旦拎着叉子眯着眼睛,看见个屁股就扎一下,却就是看不见二子的屁股,正眯眼找着,不知哪里抡来一根镐把,打得他摔了一身土。女人们跑去一边扎堆看着,说终于打起来了,咱们这腿都站酸了,好多年没看见械斗了,终于打起来了,男人们很男人了,爷们儿们真爷们儿了。百十人打得暴土扬长,很快就都蓬头垢面睁不开眼了。郭家人毕竟人少,单打二子是凶的,群架却占不住便宜,刚要把老旦弄倒,就被人按在地上吃了几两土,屁股上挨了无数脚。他是个精灵的,爬起来就向村口跑去。他一跑郭家人就跑了。老旦见二子狼狈,裤子都掉下一半,就拿着叉子去追,谢家人就跟着追了。老旦不明白二子为啥要往村口跑,只知道那有棵百年的老槐树,二子有一次打不过他,就爬上去冲他撒尿。
郭家人眨眼就到了树下,却站在那儿不动了,也不见二子上树了。老旦带着谢家人哇哇叫着冲过去,一个个也愣神了。村口排开几辆脏兮兮的卡车,旁边站满拿枪的老总,他们冷冷地看着这村里跑出的拿着家伙的人,慢慢举起了枪。
“这是……干啥哩?”二子慌张地往后退。
“那是啥?是枪么?”鳖怪在人群里钻出颗头。
“是枪,这是什么老总?”郭老四说。
“八成是土匪吧?”谢栓子说。
“瞎说,土匪哪有这么规整的?这是国军。”一个有见识的说。老旦忙看他一眼,见这人一身一脸的土,早认不得是谢家还是郭家的。
“啥叫国军?”谢家人和郭家人都问。
这时,百步之外传来一声暴喝,谁也听不懂那人喊的是啥,却见车前的兵们哗地站直了。那个声音又喊了一句,就见他们齐刷刷朝这边走来了,他们走着一样的步子,蹚得尘土飞扬。为首的是个歪戴帽子的黑大汉,他手里并没拿枪,却是一只冒烟的烟锅,背后插着柄吓人的大刀,但这些都不如这家伙那张脸让人害怕,那笑里怎么带着杀人的样呢?
“他娘的,抓兵啦!跑啊!”
二子一头撞在老旦肩上,拨开他发疯介向村里跑去。老旦等人略微一怔,赶紧扔下东西跟着去了,跑着跑着,后面传来又一声暴喝,就看到那些兵们也跑起来了。老旦 次觉得裤裆里紧巴起来,不由得弯下了腰,捂了脑袋,两腿捯饬得兔子一般。他看见有根和翠儿站在高处向这边张望,就奔着他娘俩跑去。
待回家粗略收拾了值钱的东西,他拉着翠儿和有根跑向村后的小路时,才发现这一切都是徒劳。村后的高坡上站着几个端枪的兵,阴森森地瞪着下面。谢家人和郭家人都挤在村后,看这架势又往村西头跑,却迎面遇到个端机枪的,照着他们脚下就是一串。众人听到这吓人的枪声,看见脚下迸出的弹痕,就屁滚尿流地回窜了。几方的老总们慢慢逼下来,将众人挤到了刚才火并的那口老井边上。一个当官样的家伙抻了抻挺拔的军装,踢着青石做的井沿,一个兵搬了个弹药箱盖在井上,这军官就上去了,站稳了说:“村长在哪?保长在哪?”
他带着奇怪的口音。二子说这是山东口音,鳖怪说这是河西口音,身后传来袁白先生不屑的声音,说你们都闭鸟嘴,这是浙江口音,这些兵是东边退下来的。
板子村眼下既无村长,也无保长,这两个倒霉鬼在半年前都被土匪绑去敲钱了,两家的婆娘凑了一半的钱财送去了,这两人却没回来。婆娘们去县城报了官,警察挠着头记了记,至今没了下文。
“袁白先生,快跟他们说说情讲讲理吧,他们要抓人啊……”老旦见他回来了,像看到了救星。他又一下觉察到这先生压根没去县城,他知道大家在打架却藏起来,想必是早已懒得劝了。
“就是哩,袁白先生,可别让他们把俺们抓走,俺娘可就饿死了。”二子竟也凑上来说。
袁白先生眉头紧锁,并未回答,只仔细听完了那军官的话。旁边有人搬来桌子,一个兵摊开白花花的本,夹着笔坐下候着;另一张桌子坐了两人,却不是兵,像县城里来的先生,一个像也拿着纸笔和砚台等着。军官站在边上看了看,就背着手走远了,走到远处又回了头,对着那个歪戴帽子背着大刀的挥了挥手说:“马烟锅,快点,耽误不起!”
叫马烟锅那人大吼一声:“有胳膊有腿儿的赶紧登记,快点!”
这可就是河南口音了,离得并不太远。人群顿时熙攘起来,袁白先生走出,缓缓走向这人身边,低声说着什么。那人背手听着,摇摇头,再听一会儿,又摇摇头,然后不耐烦地说了几句,就背着手走开,对着几个兵挥手。士兵们端着枪喊叫起来:
“快点排队,女人出去!先排这边,登记好了那一边拿钱!”
“快点快点,去杀鬼子报效国家,怎么这么龟缩?”
“再不排队,老子可开枪了!”
几个兵哗啦啦拉着枪,更多的兵用枪托推挤着老旦等人,女人们很快被分离出去,堆在一旁哭号,震得满地的黄土都飘起来。她们的哭声压过了袁白先生的吼叫。袁白先生大叫着抓住那走开的歪帽子,可这人一把就挣开了。袁白先生还要追,旁边砸来一枪托,老人竹竿一样倒了,眼镜飞向一边,额头流下殷红的血。老旦等人要冲过去扶,却如何过得去?他们被挤向一条队伍,在枪口的威逼下走向那张可怕的桌子。按下手印,报下名字,再拿过一个硬硬的卡片,就被推到旁边的桌子,拿过一张盖章的纸条,有人给一张说一句:
“每人三块儿,让家人到县政府领取。”
“他说的啥意思?”二子拿着纸条,懵懵地看着老旦。老旦仔细看那纸条,知道这只是欠条,猴年马月才能兑现的东西。老旦回头找寻翠儿和有根,看见她们呆呆地站在不远处,翠儿并未像他人那样发疯地哭,她才不丢这人。老旦看着她们,心里就强壮起来,见马烟锅坐在井口边点起了烟锅,就一溜小跑过去,士兵还没来得及拦他,他就扑通跪下了。
“老总,求求你放过俺,俺走了,家里也就废了,孤儿寡母全过不了,你行行好,看在俺两岁孩子的份上。”
马烟锅抽着烟锅,一言不发。老旦正要磕头,二子却也跪过来了,然后一群人就过来,下饺子似的全跪了。
“老总放过俺吧,俺娘瞎了两年,俺这一走她定是死了……”
“老总求求你了,俺爹是个疯子,没人管着就饿死了……”
“老总饶命啊,俺家三代单传,俺还没有后啊……”
老旦怨恨地看着这些搅和事儿的夯货们,他萎成一团,无奈地叹着气。马烟锅将烟锅在井边轻轻磕了,像看了场演砸的戏,起身就去了。几个士兵端枪上来,拎着踹着这些没用的男人。发愣的老旦被一只手揪起了脖领子,耳边响起一声骂:“狗日的,起来,误了军令砍你的头!”
老旦拧脖子看,见这兵一手端枪,脸黑牙白,鼻子上一道刀疤,硬造出一个朝天的鼻孔。老旦不知哪里来的悍气,猛地就去夺那支枪,蛮力一使竟夺过来了。这士兵大慌,扑上来又夺,二人狠命扭绞起来。老旦头上脸上挨了不少拳脚,耳边响彻听不懂的咒骂,这人身上有他没见过的生猛劲儿,是不会罢休的那种,是能杀人的那种。就在他觉得要失去再夺的勇气时,眼前炸开一团刺目的火焰,爆响震聋了他的双耳。他在惊愕里滚到一边,见这人站着不动,拳头握得和石头一样。他挡住了炽烈的太阳,脑袋顶喷出不绝的热血,糊住他那双圆睁的眼。他瞪着地上的老旦,眼神似要夺去他的魂魄。他嘟囔着嘴像是要说些什么,嘴里却流出更多的血。他翻了下白眼,也可能是看一眼蓝天,就硬邦邦仰面倒下,砸起的土迷了老旦的眼。这是老旦 次见个横死的人。
大槐树上扑啦啦飞走一群乌鸦,全场都静了,女人不哭了,男人也不叫了,士兵们也不骂了,连风都不吹了。老旦只听到一串沉重的脚步从身后走来,听到一只大刀离开刀鞘的声响,老旦知道自己不用再去战场了。
“油大麻子,李兔子,过来给俺架好了这小子!”马烟锅的吼声如此狰狞,老旦顿觉尿了,闻到下面浓重的尿臊,看见泪水掉向细密的黄土。左耳打来一只巨大的拳头,半个脑袋都像要打飞了。轰鸣还在,面门上撩来只哄臭的脚,肚子上,脖子上,后腰上,裤裆里,到处是踹来的皮鞋、砸来的枪托,老旦觉得自己成了打谷场上的耗子,顷刻将成肉酱。正晕厥时,两只臂膀猛地将他拎离了地面,拖着他到了人群之前,他看见自己一路呕吐,就像倒出来一样。他又被顿到地上,发抖的双臂被猛地拉直,两只脚狠狠踩在肩胛。老旦肺腑里发出惨叫,吐出颗差点咽下的碎烂牙齿。他只能将脖子伸得老长,等着那把锋利的大刀砍下。
“小子给俺听清楚,四喜和俺打了十几仗,杀过七八个鬼子,这么金贵的一条命,就被你这么稀里糊涂弄死了。他老婆和肚子里的孩子都被鬼子一刺刀捅了,全家死个精光,你这算个球?俺今天砍了你,你不冤!脖子给爷伸直了呦!”
马烟锅大刀一挥,那刀就到了半空,亮晃晃将日光刺入老旦的眼。而他只觉得一片黑暗,双眼塌入了心,心塌入了绝望。他想扭过头去找翠儿和有根,却只看见一排排冰凉的枪口和无数对慌乱踩踏的腿脚。
“留人哪!刀下留人哪!”
头缠白布的袁白先生钻进了士兵围出的圈子,一把抓住了马烟锅的手。
“后生,豁出命不要,俺和你讲个道理!”老头瞠目裂声,胡子吹得翘翘的。
“闪开!”马烟锅大喝。“你们一村人的命,抵不上他一个!”马烟锅指着地上的士兵说。
老头却不撒手,挣着说:“后生,既为杀敌,又是误会,砍了也是砍了,不妨留他一条命,跟你们上战场上戴罪立功,用鬼子的命换这兄弟的命,可成?”袁白先生又回头对着人群大喊:“板子村的男人都出来,保家卫国,为的也是自己,去就去了!板子村虽小,只有躺着死的好汉,没有跪着哭的孬种!”
袁白先生放开马烟锅。这番折腾耗尽了力气,他低头喘着气,胡子沾着血和黄土,再抬起头,眼里凭白又多了两行老泪。板子村的后生们低着头在人群里躲闪, 出来的却是吊儿郎当的二子,他倒干脆,走到老旦身边,扑通也跪了。
“俺去,不就是杀人吗?多大个事儿,留俺兄弟一命,给俺娘留下吃喝,俺跟你们走。”二子绷着劲头喊着,喊来十几个弟兄了,大家都跪倒在他们周围,将老旦围在了中间。马烟锅见此情形,退后了几步,见那个 的军官又走来了,便垂下了刀,扶正了他的歪帽子。
袁白先生擦了血,毫不犹豫便躬身作揖,道:“这位军爷,俺是这村的,既非村长,也非保长,只是个能说几句话的。人死不能复生,误会却可消除,大家本不愿去,强拉着去了,哆嗦杀敌也不成壮士。如今到了这光景,后生们我们想留也留不住,这条妄债,就让他们到战场上去还吧。能回来的自是福分,回不来的也是壮烈,还望军爷体恤民心,格教鲁莽,能把这些不成器的孩子历练几个英雄回来,也是佳话了……”说罢,老先生又对那当官的深深一揖。老旦跪在人群之中,感觉心从黑暗里浮了出来,他从没见过老先生这样,那就是为了救他的命呦。他看见翠儿在人群里哭了,看见有根抱着他妈的腿在东张西望。那军官冲着马烟锅点了点头,但这人不愿放刀,他身后一个小兵哭成了泪人,抱着那颗被打烂的脑袋死不撒手。
“走吧,没时间在这哭天抹泪了,把四喜留在村里,让乡亲们埋了吧。”军官冷着脸说。他走到袁白先生面前,恭敬地敬了军礼,说:“先生放心,我们也是无奈。您是晓得大义的,鬼子穷凶极恶,已经逼近了黄河,唉……不说了,粗鲁之处,还望您见谅,我们这位兄弟,还望老先生好好安葬。”
“定厚葬!”袁白拱手道,“既然就走,让后生们和家人道个别,还望军爷准许。”
“好,但要快些,今天我们必须赶回集结点。”军官说完就去了,他佝偻着腰,像没借到债的庄户人。
或因为这番变故,和女人孩子的告别,再无老旦想象中的悲戚。翠儿呆愣愣站在院里,摸着老旦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有根儿,给你爹倒碗酒来。”翠儿的声音带着哽咽。她将老旦的衣服脱去,先让他喝了口白酒,然后自己也含了口,端着碗往他身上喷着,喷完了又用干布帮他擦去。
“都到了这份上,不去也不行了,反正要去了,就别和别人那么没出息。我带着有根儿能过,不是还有这么多乡亲吗?不是还有袁白先生吗?你去打一打,没准立个功,整个模样回来给儿子看,花木兰还代父从过军呢,你一个大老爷们怕啥?俺听说俺家老爷爷就是个大将军,老家还挂着将军匾呢。”女人自己喝了口酒,把剩下的给老旦,对儿子说:“把你那红绳解下来。”
有根听不懂,翠儿不耐烦地解了他腰上的绳,然后一把扯掉了老旦的裤带绳。
“干啥你是?”老旦惊道。
“别动……”女人将红绳轻轻系在老旦那玩意之上,兜着两颗蛋打了个死结。“这是你娘给的,它在这些年家里都平安,是有些灵气的,就系在这里,不许解,只要没女人扯你,掉不了的。”说罢,女人双手捧了下他那东西,眼泪就在眶里打转了。老旦见翠儿如此,哇啦就哭出声来,想抱着女人温暖片刻。女人推开了他,含泪扇上来一巴掌。
“没用的,别哭!一会儿出去给俺像个爷们儿!”
女人和有根送他出来,女人又柔软下来,拉着他的衣角说:“俺爹说了,一看你的天门就知道你是个命大有福的,你去了别怕,小鬼子的枪子儿能打着你的还没运到河南呐!你不在,家里还少张嘴哩,俺没事儿就带娃儿回娘家去,你过半个年头不就回来了?鬼子打哪儿来长啥模样,你管他球的呢,打死几个就回来,这和去远边打个长工有啥不一样?打完了回来,咱日子照过……你可要自个儿多长两个心眼儿,别总和在炕上似的一宿猛干不会挪窝……”
乡亲们聚起来,在村口送着各自的娃。国军的卡车和绿豆苍蝇似的,发着绿光和刺鼻的怪味儿。老旦背着包袱和二子等人鱼贯上去,像赶进木笼挨刀的猪。乡亲们哭喊得一锅闹,只是不再往前凑。翠儿倒不难过了,看着老旦上了车回过头来,竟微笑着和他挥手了。汽车开动的时候,谢郭两族村民终于山崩地裂般哭了起来。老旦和后生们也哭起来,二子和他趴在车沿上,哭得鼻涕都流出来。那个油大麻子一手一个抓着他们的脖子,想是怕他们跳了车。坐在旁边的马烟锅鄙夷地躲开一支脚,朝车后吐去一口浓痰,拉下了厚厚的帆布。老旦歪着头看外边 一眼,见翠儿的一双大手捂着她亲切的脸,汹涌的眼泪漫过五指,哗啦啦倾泻下来。
车厢里黑不见人,只因车的颠簸,使帆布和车厢的缝隙透进光来。汽车的轰鸣在黑暗里嚣张起来,老旦心里沉甸甸的,正不知要想些什么,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那定是二子,两个时辰前还说要劈死自己的死对头。扭过脸看他,什么都看不到,老旦只知从此一路,这货便是自己的伙伴了。
“长官,咱们这是去哪儿?”里面一个后生问。
“到了你就知道了。”马烟锅说。
“日本鬼子在哪?”又一个问。
“他们已经打下了徐州,忙着烧杀呢,很快你们就见到了。和你们说啊,再不玩命打,那就完蛋了。鬼子来了,你们村儿要倒血霉的,定是人畜不留的,鬼子们可都是畜生做下的,烧光抢光不说,你们老婆可都得被糟蹋了,糟蹋了还要再被刺刀挑了,挑了没准还要被糟蹋一次……”油大麻子的声音就和油葫芦里发出来的一样。他描述的恐怖情形吓坏了车里的后生们,里面就有人又哭了。
“哭你妈了个逼!再哭把你砍了扔下去!”马烟锅怒骂道。他恶狠狠地划着一根火柴,点着他的烟锅。浓呛的烟弥漫了车厢,不少人呛得咳嗽,老旦却略微放松,他喜欢这烟丝的味儿。
“你叫个啥?”马烟锅突然问他。
老旦想了半天才说:“村儿里都管俺叫老旦。”
几个老兵笑了。马烟锅却没有笑:“你爹咋给你起这球样的名字?”
“不是俺爹起的,是村里头人叫的,俺爹死得早。”
“岁数不大就敢叫老旦,亮出来给弟兄们看看!”油大麻子笑着插嘴。
马烟锅又问:“你那个娃多大了?”
“两岁了。”老旦低下头说。
“你这名字出奇,不过好记,到了部队肯定吃香!”马烟锅又说。
“大哥你叫个啥?”老旦仰头问他。马烟锅吧嗒吧嗒抽着烟锅,只对他眯了下眼,吐下一口湿乎乎的烟。
“小鬼子的女人都夹着裤裆往前蹭着走路,你个球晓得是咋回事么?嘿!据说鬼子那玩意儿太小,日本女人怕夹不住,就平常练这个架势走路。”李兔子和油大麻子等几个老兵聊起来。
“说啥个球哩?上次听关外边那后生子说的,一队日本兵在道上截了两个女子,按在地上就干。两个女子也没小鬼子劲儿大,也就眼一闭,心一横,算是将就了。可等到七八个鬼子完事了,这两个东北娘们还没起劲哩,说咋了你们东洋人的玩意还不如一根花生好使?”一个老兵在黑暗里说。
大家哄笑,老旦也想笑,却笑不出。
“别嚼些个没用的了,日到你家女人看你起不起劲?”马烟锅狠狠地说。
马烟锅的语气让老旦不寒而栗,那略为趴平的鼻梁下那张铁闸般硬挺的嘴,嘴角紧叼着烟锅,只一口就把烟锅抽到了底,浓浓的烟仿佛在他肚子里已转了无数转,才慢悠悠地飘出鼻孔。“关外边鬼子不晓得日过多少东北女子,日完了还拿刺刀挑了,现在鬼子到了徐州,说不定哪天就到你们家,日到你家炕头上去!还嚼个球你?”马烟锅恶狠狠侧过了脸。
“都废话少说,没事睡觉。”他敲灭了手里的烟锅。
老旦没有想到集结点竟离家如此之近,车才开了两天就看见大批的部队,闻到大片的血腥。板子村来的后生们被打散了分配了,老旦二子在一块儿。老旦所在的这支连队南腔北调,不知是从哪里退回来的队伍。马烟锅带着他的兵和这些新抓来的到这里报到,很快就让老旦等新兵去领装备。一个独眼军官塞给他一支粗里吧叽的大枪,又让他换上身脏得像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军服,背上把卷刃的大刀,就推去那边儿列队了。这些和死亡有关的物件让老旦胆颤不已,平常连杀鸡都得让女人来,如何干得了这掉脑袋的营生?
军服压根就没洗过,胸前的军队标志已经被一团黑糊糊的污渍遮住,污渍中间还有个枪眼儿。他用手指从枪眼捅着前胸,体会着那颗子弹钻进这倒霉鬼时的情景,头皮一阵发麻。老旦和二子的枪长短不一,子弹却一样。新兵们在集结处到处被轰来轰去,老旦见那边的人都在领大刀,也想去弄一把,却被油大麻子一脚踹走了,说你还想用大刀?你值那点铁钱么?又过了一阵,他听到这里的人们都管马烟锅叫排长。马烟锅身上揣得鼓鼓囊囊,都是那些人给他塞的好货。他让油大麻子、李兔子等人给大家安排吃饭,排队上了茅房,训练他们站起队伍,又赶着大家上车了。
车开得比昨天快。马烟锅照例坐在后面的板凳上,掀开帘子让李兔子教大家用枪。这是车队 一辆,可以向后射击。老旦从李兔子那儿知道那是一把“汉阳造”,枪很沉,有的地方还生了锈,李兔子给抹了点油才滑润一些。 次试射,一股力差点顶脱了老旦的肩膀,枪栓一拉,弹壳发着哨声飞出去,吓得他一屁股坐在了车厢里。老兵们笑着南腔北调地骂他,连二子都在骂他。众人每人开了一枪,还没找到感觉,马烟锅却说不用再练了,会上子弹开枪就行了,有时间赶紧睡觉,说罢,他又把帆布拉下了。
车厢闷热,各种臭味交错着。老旦抱着那支大枪,看着马烟锅拿出一个奇怪的东西,等他弄到头顶了,才认出是把牛角梳子。马烟锅一下下梳着头,缝隙里的光照亮他乌黑的脸。什么样的过往才能长出这么一张刀割不破的脸?老旦为这个问题揪住了。二子在一旁打着没心没肺的呼噜,老旦低下头,想起脑袋打烂的四喜。这样的老兵,一颗子弹就完蛋了,这一车只开了一枪的新兵蛋子,还不都死得翘翘的?
车厢外炮声隐隐,若饥饿时肚子的闷响。马烟锅收起梳子,戴上帽子,又把帆布拉紧了些,车厢里 的光线被消灭,只剩下人们急促的呼吸和紧挨着的恐惧。炮声越来越近,那并不是老旦想象的……炮声,而是剧烈的连串的大大小小的爆炸声——老旦当然猜那就是炮弹爆炸了,这么远就这么响,它们一定在路边炸出水井那么深的坑了。可再过一会儿,他就又听出来那不是一颗颗地爆炸,而是一大堆一起爆炸的声儿,它们太多了,就像一大串鞭炮扔在地上那样乱七八糟地炸。老旦暗中攥紧了枪杆,脑门顶在枪管上,额头的汗沿枪身流下。车里的新兵全醒了,外面的声响揪着他们的魂儿,令他们抖若筛糠。马烟锅闭着眼靠在车厢边儿上,烟雾缓缓从烟锅上升起,平静如夜晚的带子河。油大麻子闭着眼念着什么,翻来覆去转着一串木头佛珠,他那巨大的眼袋像装了半辈子的眼泪,眨一下就能黏糊糊地流出来。
和老旦猜想的一样,爆炸开始掀动车的帆布了。老旦听见一些尖利的东西钻进车厢,似蚊若蝇,细小却令人紧张。正竖着耳朵听,前面猛然来了下巨大的爆炸,轰得车头斜拐起来,轴承嘎嘎地响,驾驶室里掠起闪亮的火光,隔帘抖索进一片骇人的血雾。车厢里的人甩得乱七八糟,马烟锅都差点栽下来。老旦等人尖叫着互相抓攀,二子则像只老鼠样拼命往他屁股下钻。
“怎么开的?碾着鬼啦?”马烟锅喊道。
“排长,大牛他们的车被炸飞了,一车人都掉沟里去了,我躲慢点就撞上啦。”司机朝后喊了一嗓子,又说,“胖子死了!”
马烟锅嗯了一声,不再说话。老旦心里一惊,前车或有十几个板子村的后生,就这么没了?他哆嗦着嘴看向二子,二子也在看他。但这两人都没心情再想,因为那炮弹还在不断地落下来。
“被鬼子这么封锁,人到那也不剩几个了。”马烟锅自言自语说。
“每次不都这样?”油大麻子仍在摆弄他的佛珠。他不知哪里弄了顶钢盔戴上,只是脑袋过大,钢盔不能完全扣下,槽头肉都挤下去了。他见老旦傻呼呼看他,便伸手敲了敲头上的锅。老旦不知他是啥意思,正要问,对面的帆布外爆开团巨大的火,那厚密的帆布瞬间就渔网一样稀漏了。老旦被这逼来的热风吹闭了眼,听见莫名其妙的东西在空中纷纷飞过,听见他们和车厢和人碰撞的声响,他甚至看见什么东西在油大麻子头顶的锅上撞出火花。惨叫猛地在车厢里弥漫着。二子扯开喉咙惊号着,老旦看到无处不在的血红。对面两个郭家后生一个没了脑袋,一个满身窟窿,正在被马烟锅和油大麻子往下扔,多半个脑袋在车厢里滚动,不知是谁一脚踢出去,那玩意在马烟锅腿上撞了下就飞出去了。车厢裂开一条半尺宽的缝,像副沾满鲜血的钢铁牙齿。还有不少人在车厢里滚动哀号。老旦看不清他们受了什么伤,看清了也没用,他早吓得动弹不得,任一裆的尿哗啦啦地流。被掀掉的帆布烧起来,几个老兵几下把它摘了扔了,世界一下子亮起来了。
老旦揉了揉眼,看见了前方那恐怖的大地:硝烟遮住了半个天空,天空下是浓密的火光,爆炸的火球犹如大地上游走的巨蛇,在一整条地平线上飞窜蔓延。驾驶室沾血的隔帘飘荡起来,老旦在缝隙里看到死了的那个,他的天灵盖没了,驾驶室里满是飞溅的血浆。老旦扭过头,却躲不开十足的死亡味道,汪汪的血随着车的颠簸往复流动,在车厢板上微微荡漾,渐渐凝固成颤巍巍的一坨血饼。
老旦抱着双肩缩去角落,看见一个老兵在对面尸堆的旮旯儿吐血,不是一口口地吐,而是喝醉了样流出来倒出来。油大麻子过去扶他,身上摸来摸去看着伤势, 女人样摸着他的脸。
“怎么样?”马烟锅头也不抬道。
“不行了。”油大麻子回头说。
“你给他念经吧。”马烟锅摘下帽子说。
油大麻子抱着那老兵,嘴里叽里咕噜念着什么,那人听了一会儿就去了,那眼睁得和桃子似的。老旦被他瞪得难受,见油大麻子把他放下了,就从包袱里拿出个背心儿给他盖了脸。老旦咽了口唾沫,摸了摸眼,再抬起头来,就见马烟锅对他笑着。
“想活命就跟着我,再累再怕也要跟着。”马烟锅说。
老旦木愣点头,然后猛然想起来什么,拉了下发愣的二子,对马烟锅说:“俺俩都跟着你。”马烟锅看了眼二子。
车猛地停了,后箱盖砰地落下,硝烟呛人地卷进来。一只大手将老旦揪下了车厢,老旦摔醒过神来。油大麻子扇过来一只巨大的巴掌:“别愣啦,死的就死了,活的赶紧走!”
新兵们滚爬下来,有七八个人没动,除了几个缺胳膊少腿掉脑袋的,几个原本挣扎的也没甚动静了。“都死了,我看了……”二子将他搀起来说,“炸弹炸的,有东西钻到他们肚子里了。”
他们俩相扶着朝油大麻子指的方向跑去。老旦不知这是哪里,反正和干锅烧的蒸笼一样,满地的黄土变成了黑色,到处是一汪汪干涸的血迹。跑了一会就看见马烟锅了,他和没事人一样又在抽那斤把重的长烟锅。大家在他面前站好了队伍。老旦这才听到枪炮声还有些距离,腿便结实起来,老兵们和他们站到一起,新兵们的脸便缓过颜色来。老旦被呼呼吹来的带着火药味和血腥气的热风吹出个喷嚏,竟打得耳聪目明了。四周一看,集合地像买卖牲口的集市,很多军官举着枪嚷嚷,号令自己的人集合。十几个连队大概有两千多人,不一会便分成了堆儿。大车扭头就走了,送到头了,它们跑得一溜烟似的。油大麻子在前面背着刀点数,跟羊倌点羊头那样,然后对马烟锅说:“出发时全员一百二十一人,到达八十一人,路上伤亡四十人,其中新兵三十五人,老兵五人。三班班长和副班长与一车新兵被炮打了,都死了。”
“知道了,走。”马烟锅说罢插起烟锅,向一条弯弯的路跑去。各班长们吆喝着各自的人紧随而去,油大麻子又上来扇了老旦一下,老旦就知道他是自己的班长了。一匹马慌张跑来,马烟锅在向马上的人敬礼。
“必须三十分钟跑到,听到没有?”这军官嗓门好大,把那些炮声都压住了。
“是长官,一定跑到。”马烟锅也扯了一嗓子。大嗓门长官说罢就纵马去别的排了。马烟锅看了大家一眼,啥也不说拔腿开跑。
“大伙都听见了!跟着跑,路上有任何事,排长不停就都不许停。死了的伤了的一概不管,只管往前跑,听到没有!”油大麻子扯开嗓子喊着。
一个老兵跑在老旦后面,见老旦人高马大的只有杆枪,就把一个手榴弹袋子给他套上。“新兵娃子受点累不算啥……先学着点,猫在俺屁股后面跑,先别跟着人家往前瞎冲,你个儿越大就越容易挨枪子儿!没事儿多替人背背东西,吃不了亏……有人死了就把他兜里的东西收起来,没准儿用得着……要是熟一点的就留着,看啥时候能给人家捎回去。”
老旦不知该感激这家伙还是该啐他一口,这手榴弹口袋足有二十颗,和半个碾盘似的重,他一下就心凉了。看了眼二子,身上也多了不少物件,嘴撅出驴那么长。其他新兵也大多如此。老旦记着马烟锅的话,发狠介跑去他后面,咬牙跟着他。跑的时候他回头看了看,见两千多人都这么狂奔着,心下便多了些侥幸,只是从没有连着跑过这么远的路,累得太阳穴直跳,真是七死八活,后面就有几位老兵轮流帮他坚持下来了。跑了约摸几十里地,一路上的村子都火光冲天,就快到的时候,炮弹和讨债鬼似的又带着响追过来,不时落在队伍里,火光一起就是一片惨叫,几个兵就四分五裂地飞了。前面三丈左右的地方炸起,几个人闹鬼似的就不见了,老旦震得头皮发麻,却没倒,只觉得下雨了,还有雹子,可都是热乎乎的,手一抹,却是血和骨头渣子。一条胳膊悠悠飞来,啪嗒落在他肩上,热乎乎地挂着呢,手上还攥着个木头观音呢。老旦的头发嗖地立起来,诈尸般惊跳了。他缩肩夹脖地想甩开那个东西,它却像长在身上了,几下没甩掉,就紧跟上来一阵恶心,胃里就翻江倒海了,中午吃的馒头全吐出去,有一口还吐在马烟锅屁股上。马烟锅倒不在意,只帮他扔掉那只冒烟的胳膊,再给他灌下一口凉水,拽着他继续跑。
老旦真希望马烟锅能停一下,可他一直往前跑着,连口气都不喘,他怎么能有这么多力气呢?路上死人不少,都呼呼地冒着血,他们的装备马上被兄弟们拿走,伤兵就被拉到路边等着后面可能有也可能没有的担架队。行军路上惨叫不断,时而还有飞机飞得很低,声音很大,把老旦等新兵吓得趴了。老兵们满地踢着这些胆小鬼,说那只是鬼子侦察机,不会下蛋的。经过一个大村子时,老旦看到路旁百十具死尸横陈,男的女的有不少光着腚,而且大多血肉模糊,肢残体缺,有的烧得只剩一点皮肉,将就看出是个人。老兵边跑边说,这些都是周围村里的,没来得及跑,有的是被日本鬼子飞机炸的,有的是抢东西被打死的,这一大排估计是被鬼子机枪突突了。老旦抖着双腿跑过去,他只见过炕上翠儿白花花的身子,哪里见过这么多不穿衣服的死人,想到有天自己的女人会否遭此厄运,后背就一阵发凉,开始哇哇吐了。他吐了二子就吐,其他新兵也跟着一起吐了。这一路吐得狼狈,直吐到黄澄澄的胆汁都没了,腿脚也软了,仍是奔命地跑着。老兵们跑得轻松,冲他们哈哈大笑着,说这帮夯货真他妈的没用,没到战场就得被吓球死了。
这是去打仗吗?南腔北调的老兵们还笑得出来哪,几个老兵欢呼着从着火的房子里掏出两只被炸得半熟的鸡,拔了毛就啃,剩下血红呲啦的还要拴在腰上。大嗓门的长官骑马追了上来,他袒胸露怀满头大汗,挥着鞭子和 ,像赶羊一样赶着连队。马屁股上挂着一个巨大的杠子头烧饼,这真让老旦大开眼界——河南这地界儿可没有这么大的饼,烙出这么大一张厚饼,估计找遍板子村也没这么大的锅,听闻只有山东有这玩意,那这长官就是山东人了。
大嗓门长官有点声嘶力竭了:“禁恁妈的!还不赶紧快点儿,赶不到那个地场咱全得吃枪子儿,把恁操逼的劲头都给我拿出来!这个时候不发死狠就是死路一条!俺山东老家已经被鬼子占了,有口气儿的都在这个地场,恁要是不跟上劲儿,禁恁妈的,就跟俺一个下场,杀了鬼子吃他们的肉!后面就是恁家,把恁炕头上的劲头儿都拿出来,恁要是不想恁老婆恁闺女叫日本人操了,禁恁妈的,就往前杀!”
大嗓门长官刚喊完,嘴还没合上,一颗炮弹悠着哨音落在他的不远处,轰的一下就把他掀下来了。那马和纸糊似的也翻了,圆滚的肚子炸开个大口子,下水哗啦洒了一地,这畜生疼啊,叫得那个瘆人。大嗓门长官打了几个滚儿,居然没事样儿地站了起来,还骂骂咧咧地找那杠子头,可他只找到了几块碎饼,显是气急了,见马还没死,他抽出大刀照着马脖子就是一下,却没砍死,马喷着血沫子看着他,他就又是一刀。马血飞溅,染了他一身一脸,他便站在那儿了,哼哧哧喘着气。二子瞪着大嗓门长官半天,拉了下老旦的衣服说:“他哭了。”
在这条死亡之路上,老旦竟也慢慢习惯身边的人被炸上天,也习惯了天上鬼子的飞机掠来掠去。在炮火的间隙里,他还从一个只半截身子的兵身上掏了一包烟,堆着笑脸孝敬给了老兵。炮火掀起迷尘,遮得昏天黑地,日头看不见了,闷热却有增无减。裤裆里像堆着柴火烧,汗水和尘土和了泥,从两颊流进脖子里,把湿透的军服粘在了身上。嘴里的土腥和鼻子里的血腥味混在一起,像吃了牙碜的生肉。不管轻伤还是重伤,能动的都不敢停,谁知道哪里又落下来一颗不长眼的炮弹?路边的重伤员哭爹喊娘,四处乱爬,担架队连个鬼影都看不见,八成也都炸死了吧?老旦迈着沉重的腿脚,死死盯着马烟锅的背,跑死也要跟着他。二子也是个蛮狠的,在他身后寸步不离。就在他们真的要跑死的时候,油大麻子的声音传来:
“到啦,原地趴下,找掩护,等待命令!”
老旦已是眼冒金星,再也坚持不住,和二子扑通栽倒,眼皮上翻,狗一样地喘着气。马烟锅回过头来,照着他的腚踢了一脚:
“起来! 了?跟俺赶紧找坑!”
老旦挣扎起来,拉起二子,跌跌撞撞地跟着马烟锅向一个弹坑跑去。在坑里喘了会儿气,马烟锅又抽起烟。大地微颤着,老旦缓了缓神,从坑里抬眼向前望去。冲天的炮火就在前方二里多地,绵延的地平线上,炮弹此起彼伏地炸响,这让他想起过年时大户人家挂在门口噼噼啪啪的炮仗。浓烟像天上降下的乌云,低低地趴在地面,锅盖一样扣在前方阵地上。烟雾中爆起的火光像黑夜里的闪电,大地都像要震塌了。老旦哆嗦着趴回坑里,闻到弹坑里刺鼻的死人味儿。马烟锅把块破布猛地一掀,就看到那个死人了。缺了左胳膊少了右腿,还熏得灰头土脸。奇怪的是衣服和老旦的不一样,裤子也被扒掉了。马烟锅在他身上翻东西,翻出个漏斗一样的酒瓶子,马烟锅打开喝了一口,又呸地一口吐了,骂道:“日本人的酒和尿差球不多,咋就稀罕喝这东西哩?你喝不喝?”他举着酒瓶伸过来。
老旦忙摇头,老人说吃喝死人的东西肚里要长虫子的。
马烟锅把酒壶扔到了一边,继续在那人身上掏。老旦斗胆去看这日本鬼子。袁白先生说那东洋兵都是小个子单眼皮,肚脐眼都长成了活口,着急了能喘气儿。这还不算啥,最出奇的是他们的命根子,前面是分着叉的。老旦战战兢兢地扳过他的身,一看吓了一跳。子弹在他左眼打了一个洞,深不见底;另一只眼瞪得像条死鱼,眼眶都裂了,硬是裂出无数层眼皮,嘴也大张着,青黑的舌头四边不靠地伸将出来。这么狰狞的面孔让老旦浮起一层鸡皮疙瘩。鬼子肚子上还有三个窟窿,都骡子眼那么大。
“这鬼子刚死不久,你看还流血呢。”二子指着那几个窟窿说。一个窟窿在肚脐眼旁,老旦无从判断日本兵的肚脐眼是否可以喘气儿。而日本兵赤裸的下面,那东西居然是白的,这与老旦的常识大相径庭,再仔细一看,其末梢也并没有如袁白先生所言那般分着叉,心里不禁嘿嘿一笑:看俺回去咋埋汰你这老秀才。
“他杀了三个咱们的人!”马烟锅轻轻地说,“他这儿有三个士兵的胸章,有的鬼子喜欢弄这个存着。”
马烟锅拎起那三张胸章,似乎还可以攥出血来。二子拿过鬼子的钢盔,试了试觉得很贴。马烟锅一巴掌已经抽上去:“ 啊?戴这么个东西,自己人就敲了你。”
马烟锅取下鬼子的步枪,试了试塞给老旦,说:“用这个,鬼子的枪好使,子弹在鬼子身上多掏点,别嫌脏。”说罢就爬去坑边儿了。
老旦去掏鬼子的子弹匣子,发现被血泡得满满的。他把那些子弹都倒出来,一排排和二子擦着。鬼子的枪看着是威武,崭新崭新的,老旦将一排新子弹压进去,按李兔子说的那样调了射程,既然要打远点的,就一百米吧。
大嗓门长官跑回来了,大声嚷嚷着:“集合,快点给老子集合!”
趴在各个隐蔽地方的士兵们重新跳出来,几个连队在低洼处排起了长队。大嗓门长官看来是这个连的头,只对这边喊着话:
“命令下来了!咱们配合3连和7连攻打右侧的机枪火力点。那个地方上午还是咱们的,鬼子撂下两百多条命才打下来,现在还有一百多个守在那儿……咱们要去收拾他们,把阵地抢回来……禁恁妈的,咱们拼死拼活地跑了几十里地,还死了几十个弟兄,恁都给老子赚回来。鬼子投降的不要,禁恁妈的全宰了!怎么宰都行,老子告诉恁,这一仗打输了,咱们又得退回五十里地,恁的腿儿跑不过日本鬼子的汽车,跑不过日本鬼子的飞机,要想活命,就禁恁妈的往前冲!”
每个人将重物卸下。老旦的包袱被马烟锅一把丢了。大家只带着枪支弹药进入了出发阵地。老旦头一次听到炮声从自己这边传来,纳罕地回头伸脖子看。老兵们叫起了好,说是兄弟炮兵部队开始轰击日本鬼子了。果然,一阵弹雨落在前方几十丈左右的阵地上——鬼子原来这么近啊?炮弹里也有红色的烟雾弹,在地上慢悠悠地冒起来。只片刻,整个阵地前方就烟雾弥漫了,像板子村外红色的黄昏。
“你俩就跟在我们几个后面,别往前愣跑!”马烟锅在老旦和二子身上挂了一串手榴弹,又让每人多背了一支步枪,说,“这手榴弹你们不会用,我要的时候就给我。”马烟锅帮他俩紧了紧,又检查了他的装备,他抽出大刀看着,在刀刃上吐了口唾沫又插回去了。他吐了口气,突然看着老旦发愣,眼珠子转来转去,然后从怀里掏出那把牛角梳子,按住老旦的头给他梳着。老旦惶恐地不动,眼前落下梳下来的碎肉和污泥。马烟锅又自己梳了梳,再小心翼翼地把梳子擦了,揣进里面的兜,看着老旦的脑袋发愣,半天才歪着头问:“你到底叫个啥?”
“就是……叫老旦……”
“不管老不老,把你的旦夹紧了。”马烟锅指了他那儿一下,老旦的腿发起抖来。
喇叭猛地响了,吹得和 人似的。大嗓门长官大喊一声:“杀!”就跳出战壕去了。他的嗓子真是不赖,整个阵地上都听得见这把嗓子。一条战壕立刻动起来了。马烟锅也不理会老旦了,也冲着大伙大喊一声:
“5排的人,跟俺宰日本猪去啊!”
战士们哇啦一声,一个个蹿了上去。老旦和二子也跟着喊,跑了几步就心虚起来,因为他们听见日本人的炮又开始响了。战场上的动静骤然大了很多。老旦才跑了十几步,不远处就炸了一颗,他习惯性地就滚进一个坑里了。他就像一只钻进大鼓的耗子般心惊胆颤,裤裆里突然觉得温热,估计又他妈尿了。
马烟锅像是早料到了,一把将死猫一样的老旦拎出来,抡圆过来两记耳光。
“跟俺来!上刺刀!”
老旦分明看到,马烟锅眼里已经冒着火了。
日本人的机枪开火了,连绵的枪声像炒豆子一样。老旦跌跌撞撞地跟在马烟锅后面,恨不得用双手扶住他那硕大的腚来做一面盾。他听到子弹从耳朵边嗖嗖地掠过,干硬的地被子弹打得石头乱蹦。他还能听到子弹扑扑地穿过人体的声音,前面的背影一个个在飞溅的血雾中倒下。空中像是下起了毛毛血雨,在脸上蒙来一阵湿意。前面横七竖八的尸体总是把老旦绊倒,却绊不倒马烟锅,他边跑边射击,子弹打光了就把枪一扔,拿过二子递过去的枪。老旦见二子有了感觉,也就咬牙跟着,直到没有人绊自己了,他才发现已经冲到了前面,前方已经没剩下多少活着的人了。他看到马烟锅在一个个弹坑里跳动着射击,也学着他拎起枪来往前瞎打。战友们一个个冲上前去,一个个又各式姿势地倒下,倒下就不再动弹了。后面的人踩过他们的身体,仍然大叫着拼死往前冲……
鬼子的火力没有想象中那么猛烈。几轮冲锋过后,马烟锅把他身上的手榴弹都扔完了,终于带头冲上去了。几团火光掀起了一阵烟尘,一拨人蜂拥进了敌人的阵地。老旦跟着马烟锅往前跑着,和上百个战士跨过了鬼子的战壕,一些老兵在跳过去的时候又往战壕里扔了手榴弹,那些还动弹的鬼子就被炸成饺子馅了。过了这条沟,前面空荡起来。马烟锅猛地停了,噌地就把大刀拔出来了。一阵野兽般的叫声从浓烟里传来,几十个鬼子端着刺刀,戴着钢盔,就这么直冲过来了。大嗓门长官怒目圆睁,枪也扔了,拔出大刀就砍上去。他看准个冲在前面的鬼子,一个侧步,刀身隔开了鬼子的枪,紧接着半个转身,手起刀落就削掉了鬼子一条小腿。鬼子只剩下一条腿了,却没服软,一边蹦一边端着枪扎他。马烟锅跟上去,灵巧地转了半个身,刀横着砍进了鬼子的肚子,这鬼子终于倒了,竟还龇牙咧嘴地要拔那刀。一个老兵却不容,一刺刀就扎进这鬼子的头。老旦听见清楚的咯嚓声,就像柴刀切进了熟透的瓜,这个鬼子总算是完球了。
战场乱了套,大刀和刺刀满眼乱晃。马烟锅砍了几个,招呼着老旦蹲在一个矮处,端枪打着嚷得最凶的鬼子。二子兴奋地给他递枪,还给他指鬼子。马烟锅枪法真不错,一枪就是一个呢。老旦却吓得六神无主,端着枪不知该打谁,谁是自己人谁是日本兵他都分不清了。眼前的个个都是血葫芦,都吱哇乱叫,武器也用乱了。有的弟兄拿着鬼子的枪乱扎,也有的鬼子拿着大刀在砍,还有什么都不拿的,抱着一个在脸上咬。马烟锅打了一阵,想是觉得寡淡了,又拎着大刀去了。他一走,一个满脸是血的鬼子端着刺刀冲老旦来了,真是发疯一般来了。老旦哎呦妈地叫着,先是看了看两边,没错,二子已跟马烟锅去了,这家伙定是冲自己来的呀。
老旦吓圆了眼,哆嗦地用枪对着他,却怎么也扣不动扳机,用尽全身力气发狠开了一枪,却打在旁边一个背朝他的鬼子后脑勺上,打飞一大团红白物件儿。这鬼子才不怕他,呀呀叫着越来越近,老旦的裤裆里再次屎尿崩流。只一眨眼工夫,他已看到鬼子的单眼皮了。他又打一枪,枪膛里咔嚓一声,没子弹了。老旦万念俱灰,刚才的害怕忽地飞了,算球了,早晚的事。
老旦就要闭眼时,一道白光猛地从眼前闪过,带着火辣辣的罡风。老旦吃惊地抬头,见鬼子的头忽地飞上了天空,脖子里一标血箭划出漂亮的弧线。没头的鬼子又跑了三步,刺刀掠过老旦身侧,一头扎在老旦的怀里,那颗头在半空还叽里咕噜地叫着,在地上灵巧地蹦着。鬼子喷出的血弄得老旦一脸都是,他嗷嗷叫着用手去堵,可怎堵得住那么大个口子。老旦惊恐地扒开血糊的眼,见膀大腰圆的油大麻子像个血塔,这两百斤的家伙拎着一柄特号大刀,上面挂着粘粘的血肉,他手腕上那串木头佛珠沾满了血,大肉泡子上的一对小眼很是轻蔑地看着他。他又飞起一脚,将没头的鬼子踢出老远,便拎着刀去了。
躲过一死,老旦的腿已不听使唤,只能坐在地上,给枪上了子弹胡乱地瞄。准头当然全无。打倒了一个鬼子,也打着了一个弟兄,真是败兴,好在不像板子村的。他看到一个冒着烟的鬼子大叫着抱住了大嗓门长官,长官挣了两下没有挣脱,调转刀口朝着鬼子的背直刺下去,噗的一声,大刀竟把这鬼子刺穿了。他再拔出来再刺进去,血溅到长官的脸上。那鬼子倒下前拉了什么,怀里绽起一团火光,两个人倏地爆开了,全炸成了两截儿。大嗓门长官的上半身转了几圈儿,斜斜地戳在地上。他的脸朝着老旦,嘴大张着,青烟从嗓子眼冒出来,眼睛还眨了几下,老旦吓得闭上了眼。
战友们仿佛占了上风,因为不断在往前冲。近处打来串儿机枪子弹,嗖嗖地扫倒了一片,几颗从老旦脖子下飞过,老旦赶紧狗一样趴下了。脖子上火烫起来,他忙去摸,热乎乎的一手血。老旦顿时眼前发黑,再仔细摸摸,才知只是捎走了一小块肉。这又一吓,眼前倒亮了起来,见马烟锅正和一群战友奔向个火力点,他们大叫着扑到机枪手的战壕里,挥着卷刃的大刀把几个矮小的鬼子卸成了大块。老旦念叨着菩萨,觉得腿脚有了些气力,见二子在不远处冲他招手,就挣扎着从血泊里爬过去,一直爬进战壕。可这战壕几乎被两边的死人填平了,到处是还在抽搐的,几个兄弟正拿刀找着有气儿的。
马烟锅想是忘了他俩,又带人去纵深阵地清除剩下的鬼子了。老旦和二子坐下,看着彼此惨兮兮的样子刚想喘口气,脚下一个开膛破肚的日本兵猛地转过身来,竟诈了尸,他一把抓住了老旦的脚,另一只手去拉老旦胸前的一颗手雷。老旦和二子妈呀大叫,他们扑下身去掰那鬼子的手。二子急得蹦起来,抬脚踩着鬼子的头,那一张脸都踩稀烂了鬼子都不撒手。老旦奇怪日本鬼子个头很小力气却这么大,费了牛劲竟夺不下?情急之下他大喊一声,拽住鬼子露在外边的一根肠子用力一拉,滑溜溜热乎乎,鬼子肚子里连汤带水地拉出一串东西。这家伙闹鬼似的号叫着,剧烈抽搐几下,终算是撒了手。可手雷却自个儿掉下来,掉在老旦的腿上,老旦呆呆看着胸前的环儿。二子手快,抓住手雷瞎扔出去,在两个还在地上扭绞的士兵之间轰的一声炸了,二人稀里哗啦飞了起来。他抓着半截肠子,看着那两具被炸烂的尸体,把二子拉下来坐着。二人像是掉进了冰窟窿里,死猪样窝在那里。老旦愣了好久,低头看了一眼,甩着手扔下那团秽物,咧开嘴哇哇大哭起来。他一哭二子也哭了,两人就抱头大哭。
第二拨的弟兄总算冲上来了。小兵来搀还在哭的老旦,搀不动,便把他拽了起来。
“俺负伤了,俺负伤了……”二子忙给人看着他流血的屁股。马烟锅和油大麻子等战友们浑身是血地回来了,他们满脸焦黑和血污,在那儿擦着脸冲着他们笑。
“这球杀鬼子不用枪,喜欢掏下水,倒不像是个新兵娃子啊。”
“等回去随我去杀猪,你这手够利索!”油大麻子笑呵呵的。
马烟锅抹了抹脸上的血污说:“行了,他宰了一个,以后就不怕个啥球了!”
老旦目不转睛地看着马烟锅的腰间,那里挂着几个蔫了吧叽的日本兵的肩章,都像刚割的头皮那样血糊糊的。
老旦的 战成了战友们的谈资,而且越传越邪乎。一个小兵顶着毫不称合的头盔跑来,张口就问:“老旦大哥,听说你一下就把鬼子的老二给揪下来了?”
仗就能杀鬼子的新兵本就不多,更何况老旦用如此出奇的手法,有人开始给老旦递烟抽了。战友们见到此人,都不忘瞟一眼他那双手,看看这双手是否真如同猛禽的利爪般狠辣,如何一下子能插进鬼子的肚子,或是拧下鬼子那倔强的命根。老旦被大伙看得不好意思,就把手揣进了兜里,这反倒引起了人们更加浓厚的猜测,递烟的人竟越来越多,老旦受宠若惊,二子在一边哄抬物价,也骗了不少好货。
夺下日军这个火力点之后,连队没有完成深入纵深扩大进攻区域的任务。鬼子在第二道防线上机枪火力配备明显增强,补了几百人,还多了不少重迫击炮。扑上去的3连不知深浅,一百多人死得稀巴烂,剩下的二十多人也统统成了鬼子的俘虏。马烟锅的两个老乡都死在那里,板子村的二十几个人估计也完球了。原本有炮火准备,可3连在冲锋时没听见自己人发一声炮响,倒是日本人的大炮和迫击炮一点也没糟蹋,全打在冲锋队伍里。老旦傍晚时候才知道,处在中央的三个正面防御团已经被日军突击部队击溃,炮兵没了掩护,早拉着家伙后撤了。
马烟锅在那里大声日指挥官了,还把指挥官家所有的女人都日了一遍。三个驻防侧翼的连队在右翼这个突出部白白耗了一个下午,也没人告诉怎么回事,没有炮火掩护的二梯队按照命令发起进攻,稀里糊涂送了命。日军的突击部队已经到了正面阵地侧后方十里地的样子,往后面一收,这个突出部里的几百人可就被包圆儿了。
大嗓门长官和鬼子同归于尽后,排长马烟锅成了这个连的头儿。他和另外两个连的头儿碰了面,画了图,喝了血酒,决定三个连收缩防御,进行弹药调整和撤退准备。由于没有撤退的命令,连个撤退的信号弹都没见过,只好再守一阵。但他们都决定,熬过今晚,不管有没有撤退命令下来,也要在清晨向东南方向的小马河退去,有人怪罪,三个连一起顶。
天刚摸黑,日军发动了一次小规模攻击。劈头盖脸的炮火砸得战士们恨不得上天入地,刚挖好的战壕和沙袋护围都被炮火掀得一干二净。 一颗炮弹刚落下,鬼子就叽里咕噜地杀到了 道壕前面。老旦学着大家的样儿先甩出了几颗鬼子手雷,然后开始射击。他庆幸居然不再觉得尿紧,还有莫名的快感涌上来。他从容射击,鬼子比地里的兔子好打多了,他们跑路不拐弯,更不喜欢卧倒。他打穿了个日本兵的脑袋和钢盔,鬼子竟还跑了两步才仰着倒下,就像只刚剁了头的公鸡。日军人堆里有个三轮摩托,架着机枪突突地往前冲。李兔子一枪撂了开车的那个,飞奔的摩托撞在一棵大树上,拿机枪的鬼子被枪把子扎了个透穿。马烟锅真是个不安分的,他竟然要让大家反冲锋了,4连的一百多人早就潜伏在旁边的一个烂村子里,从后侧配合插进了正在往前搬迫击炮的日军分队,杀得一个不剩,抬着炮就扭向正在进攻的鬼子了。
马烟锅见阵前的日军迫击炮突然歇了火,知道4连得了手,跳出战壕又是那一声:
“弟兄们!跟俺宰日本猪去啊!”
听战友们讲,身经百战的马烟锅是河南驻马店农民,早就是连队里的传奇人物。早前儿他打过第二次北伐,鬼子来了他打过上海战役,杀人无数,战功赫赫。他曾经一个人抓住六个日本鬼子,但是全被他一刀一个宰了,情报部门告了状,他因此没有升官。
见连长跳出战壕,战士们也哇的一声杀将过去,几百人开枪扫射扔手雷。面对这些不要命的支那兵,那一百多个鬼子有些心虚了,他们很快被挤到了 道战壕里,只劈里啪啦地往外放枪。4连用搬回来的几门炮拦住了增援的鬼子。没有火力支援的鬼子无法挡住这帮支那恶汉,他们枪法虽好,可单发的步枪毕竟忙乎不过来,弟兄们很快冲到了投弹距离上。马烟锅让人把身上的手雷手榴弹统统扔到了鬼子的战壕里,那条沟里立刻血肉横飞,惨叫连天。
马烟锅杀得性起,抱着一挺鬼子的机枪跳到壕里,直通通地开火,弹壳崩得叮呤当啷响。枪口的火光里,他的脸就像青铜打铸般狰狞,十足一个村庙里拿剑的凶神。战士们冲到战壕两边,畅快地结果那些没了子弹的鬼子。老旦也忙不迭地打,可自己看好的鬼子总是被别的战友先打死,让他很是气恼,干脆也捡起一把没把子的机枪往壕沟里乱扫,扣住扳机就不撒手,直把黄土和血肉打了个四下翻飞。一袋烟工夫,那一百多个鬼子就只剩十多个活物了。这些家伙身上大多带着伤,却只端着刺刀,恶狠狠盯着围上来的中国兵。马烟锅一摆手,大家都停了火,各式武器指着这十几个鬼子。
“用刀!让他们上来。”
马烟锅下了命令,弟兄们收起枪,纷纷抽出了大刀,没大刀的上了刺刀,老旦满地乱找,找到一把卷了刃儿的。鬼子们大概估计自己活不成了,端着刺刀哇哇跳出战壕,熟练地围成一个小圈子。几个不知深浅的新兵愣着头冲上去,举刀就要砍,没想到鬼子挥枪的爆发力很强,刺出极快,一下子就被撂倒两个。老旦看到油大麻子熊瞎子样走过来。他人虽胖可刀法灵活,势大力沉,心狠手辣。那把二十多斤的大片刀一晃,像是展开了一面蒲扇。他磕下鬼子刺来的枪,一拳打在鬼子鼻梁上。那鬼子嘴硬,鼻梁却不那么争气,登时就变成了一团肉饼。油大麻子挥刀从下往上撩上来,那鬼子没能躲开这旋风般的一刀,从腰腹到肩膀都裂开了。油大麻子将刀柄一横向外一带,鬼子半个身子就飞了,就像用菜刀削开了一个大冬瓜一样。鬼子们端着枪抖抖索索,脸上浮出罕见的恐惧。马烟锅刀法轻盈诡异, 一下却干净利索,他左手攥住鬼子刺来的枪,顺势一刀卸了鬼子的一只手,一脚狠狠地踢在了鬼子裤裆里,拉着枪把龇牙咧嘴的鬼子抛给了呆立在一旁的老旦。老旦和二子等几个新兵壮了壮胆,开始生疏地扎砍这手疼蛋疼、没了抵抗力的鬼子,他们笨拙如火钩子掏灰,像生怕被什么烫着一样。鬼子夹在几面刀锋之下无处躲避,眼看着一柄柄铁器在他身上出出进进,带出五花八门的东西。他吐着血咒骂着,直到被扎成千疮百孔的筛子样,才瞪着眼倒下了。老旦再好奇地掏出日本兵的命根子来看,却已经看不出成色,早被战友们的乱刀扎得稀烂了。
4连的打援分队收回了阵地,连长和马烟锅握了手。3连布置的新防线挡住了想增援的鬼子。另两个连从容地收集着弹药和食物,安排一些老兵放哨,忙活一番后,大家终可以坐到一块儿抽烟了。
“连长,你见得多,鬼子临死的时候合手作揖是什么意思?”老旦问。
“是求饶吧?”二子说。
“求饶?俺还没见过求饶的鬼子。”马烟锅接过油大麻子递过来的生红薯,啃了一口又说,“日本鬼子 的头头叫天皇,鬼子临死的时候念叨的就是这个球,跟咱们求菩萨保佑差球不多。”
“4连今儿个打得漂亮,弄了这么多炮回来,可惜炮弹不多。”油大麻子说。
“可是3连的人快死光了,被抓的那十几个弟兄估计也被刺刀挑球的了!”马烟锅叹了口气,往他的烟锅里装烟丝。
“排长你咋对鬼子这球狠哩?”老旦问。
马烟锅低下头来,抽了好几口烟,他爱惜地摸着烟锅的杆儿,半天才抬头说:“头先儿在吴淞战役的时候,咱们师两千多人被鬼子的一个师团包围,逃不出去了。师长带着大家投降,本以为命可以保得住,可鬼子把咱们带到江边,说是训话,却架起机枪就打。师长上去和日本兵当头的理论,鬼子不哼不哈的,慢悠悠抽出刀,一刀就把师长的头砍了一半下去。两千多人,不少是咱们河南的弟兄呐……”
马烟锅停顿下来,喷出一口浓烈的烟,那烟粘糊糊地挂在空中,仿佛挂着血腥。这惨烈的故事压得众人透不过气来,老旦的手死死抠着胳膊,半天才觉得好疼。
“没死的就往江里游,鬼子机枪往江里扫射,江水都红了。俺和油大麻子等十几个兄弟游过了江,拣下一条命。今天又死了三个,车上一个,刚才一个,还有被你弄死的四喜……”马烟锅看向老旦,眼神里只有淡淡的凉。
老旦的脸红起来,他低下头一声不吭,又听马烟锅说:“这是命,四喜注定 在那儿,死在你手上,你的命也是注定的,只是还不该死。麻子,回头把乔三儿的尸体弄回来,别和鬼子躺在一起。”
老旦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是3连一百多个兄弟战死的地方。夜幕降临,一群乌鸦在上空徘徊着。阴风阵阵,霞光如血,燃烧的车辆和尸体随处可见,风中飘来阵阵橡胶和人肉的糊臭味。行将死去的伤兵那凄厉的哭号,在这充满死亡气息的大地上蔓延,回荡着。
老旦恍如梦中。这一天发生的事情,是他打死也想不出来的,再可怕的噩梦和今天比,简直就是幸福了。这个钟点儿,原本正是一家三口吃完晚饭,可以用凉水舒爽地洗一把脸的时候。一伺给驴放上夜料,把熟睡的有根儿扔在炕角,再把门闸上,就可以和翠儿在炕上温存了。虽然才分别了几天,可女人身上的味道和粗愣愣的声音就让他如此地想念,仿佛已经分别了几年。不知不觉中,两行热辣辣的泪水就淌了下来,划过脸颊,渗进嘴角,带着浓浓的悲伤。
那一晚,老旦抱着枪辗转反侧,眼泪冲着他整个的夜……
第三章 没了男人的村庄
一个下午,板子村少了三十多个后生,村子像丢了拐杖的老人,软塌塌的没了生气。哭声隐隐,村巷里的猫狗卧在一起发呆,咬着彼此的尾巴。傍晚的炊烟和这生气一样零落,像一觉醒来就老迈了。夕阳沉甸甸地挂在远山一角,仿佛再叹口气就下去了。女人们因为孩子而强忍悲伤,燃烧的柴火熏疼她们红肿的眼。老人们罕见地扎着堆儿,在村口迈步流连不去,拄着各种树枝改来的拐杖,拧着同样凝重的眉头,望着远处渐垂的夜色,将小碎步走来走去,走一走就看一看,而每抬头一次,那夜便深了些,路就暗了些,失望便也多了些。驼背的小脚的站不住了,就坐在井边或是驴桩上,眨着随时会瞎去的眼,咂巴着瘪在岁月里的嘴,看着路的尽头融化在黑暗里,叹出口沉郁苍老的气。
然而,日子还得继续。老人们说起十多年前,那时也有大帅来抓兵,这个来了那个来,穿着奇怪的衣服,拖着不同的枪炮,有的还要带走一些俊俏的女人。这次却稍有不同,究竟哪里不同,老人们说不出个所以。女人们无心再问。反正男人们一走,便只能听天由命。在这偏僻的村庄活着,搞明白它作甚?它对庄稼的生长无益,对转圈的毛驴无助,对村口大槐树的生长和带子河的流动毫无影响。太阳照常下去,月亮依旧冰凉,牛羊依然会产下幼崽,孩子仍然会捕捉河边的麻雀。男人们走了,就走了;如果回来,就回来了。这是村庄的岁月,这是庄稼人世代的受活。
老旦坐的车在拉下后帘儿的刹那,翠儿大哭一场,觉得天塌地陷,坐在干巴巴的黄土陇上号啕。板子村最硬辣的女人都哭成这样,女人们就一个个呼天抢地了。她们的眼泪把这干旱的天弄得湿漉漉的,天上的云都多起来。袁白先生背着手,看着车队没在大地上,弹了弹满是土的长衫,向村里慢慢去了。鳖怪缓缓跟在后面,顺道扶起收敛了哭的翠儿,将愣呆呆的有根背上,搀着要送她回去。
“不急,让她们哭,日后憋在心里,庄稼都长不好……”袁白先生回头说。
但翠儿已经起来,她抢过有根,和鳖怪一起随袁白先生走着。老头时不时摸一下流血的前额,翠儿便上去说跟他回去,帮老先生料理一下。袁白先生应了,叹着气说:“天灾可避,人祸难逃。翠儿,你别太惊吓,老旦能回来的……”
没了老旦的院子像少了棵树,翠儿走来走去,总觉得空荡一块儿,前后左右都挨不着边儿。毛驴眨着漂亮的眼,焦躁的后花蹄儿弹着地,不给它放点儿东西拉,它就和丢了魂儿一样。翠儿从柴火房拿出半袋玉米,匀匀地洒在磨上。毛驴欢快地跑起来,晃着耳朵打着响鼻儿。不大的磨盘颤颤巍巍,磨出欢快的声响,像老旦嚼着刚腌好的咸菜。翠儿看着玉米粒儿消失在磨盘的孔上,对老旦的牵挂也掉了进去。老旦就是她每天拉着的磨盘,他没了,她就变成这孤独的毛驴,方晓得那原本周全的小天地,就是她 的幸福。
有根在院里拉了泡屎,随手挑起一坨惊喜地看。翠儿忙抽了神,几个巴掌打了,急匆匆将他的手塞柴火灶里,屁股上也糊了一把灰。有根结巴着问爹去了哪里?因多数是他爹给收拾屎尿。翠儿被他说得眼圈一红,却笑道:“你爹出个远门儿,等你小子说话利索了,他就回来啦。”
翠儿当然有这期望。外面这场战争会打多久她不晓得,老旦会走得多远更无头绪。他会在有根长到多高时才能回来真是天晓得。肚子里说不定还有了一个呢,大雪下来的时候就能出来了。想到这儿,她忙给腰上填了条围布。暮色已经染红了房顶,鳖怪家那只奇怪的公鸡开始打鸣,它早晨从来不叫,袁白先生说它是错投鸡胎的夜猫子,到天黑便眼泪汪汪。翠儿被这鸡叫又撩哭了,因这时候老旦就该迈着大步子撞进门来,一边吆喝着她和有根儿,一边放下沉重的犁锄,用她早就备好的一盆水在院里洗着满是泥巴的脚。那盆水她不经意就又准备了,盆里几片桂树叶各自飘旋,谁也不听谁的。有根又跑到盆边,光着屁股蹲下,用一只小勺舀起水,浇着树下的蚂蚁窝。蚂蚁排着大队,急匆匆往洞口背着土坷垃和草棍,看来一场春雨会在夜里到来,雨过之后,地里的庄稼苗就会噌噌地上蹿了。
夜里先没来雨,只来了低低的南风。翠儿抱着睡去的有根,坐在凉嗖嗖的炕头,看着灯苗东摇西摆。她时而竖起鼻子着力吸着,想在南来的风里嗅到老旦的味道,却只嗅到悲伤的湿意和空空的辛酸。翠儿觉得自己正在变成枯水的老井,无法在这夜里再次哭泣。有根睡去的笑脸是她的药,炕头不会再有老旦放好的鞋,被窝里不会再有老旦放出的响屁,屋子里不会再有他微微的鼾声。翠儿放好有根,给他盖上薄被子,额头上亲了一下,又看着火苗发呆。她对独自入睡心存抗拒,怕就此躺下,也会在噩梦中流着汗醒来,或是在梦里哇哇大哭,追向载走老旦的汽车。风钻进门缝,发出呜呜的低响,从地面席卷上来,绕着灯口微弱的火苗。翠儿忙用手捂住它,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火苗的光从指缝里泄出,屋里登时斑驳起来,像蝴蝶在光晕里飞舞。这熟悉的屋里瞬间变得陌生,翠儿望着满屋,坐在炕沿上竟呆了。新来的小猫挤开门缝,抖着身子钻进来,像是淋了雨——这雨终于来了,谢家和郭家再不用去争抢井里的泥汤子。翠儿欣慰地看着它走过来。小猫看了看坐在那儿发愣的翠儿,似乎犹豫了下,才摇了摇尾巴蹿上炕来,在炕角转个身,懒洋洋地蜷成一团黑乎乎的绒球。
“袁白先生说了,他会回来的。”翠儿自言自语道。她松开捂着火苗的双手,屋里一下子就亮堂起来了。
少了男子的村庄,照样在清晨醒来。她听着喜鹊的叫声醒来,看见有根蹬着胖乎乎的腿,将窗户纸捅了个拳头大的洞,正流着口水、哼哼唧唧地看着外边。翠儿一把揪了回来,有根见她醒了,咧嘴就笑了。翠儿给他换了尿布,胡乱擦去一晚的屎尿,挽起头发就下炕去烧水。院子里湿乎乎的,翠儿放好的大盆竟满溢出来。她找出老旦炒好的面,加了点糖盛在碗里,在等水开后放着晾的光景,她突然有些坐不住,就把有根关在房里,脸也不洗就奔着村口去了。村口早站着好多人了,都是老人和女人,或站或蹲,或走或停,静悄悄地朝着一个方向。老汉们的烟锅辛辣无比,老婆子们的小脚步步蹒跚。还有那些和自己一样的女人们凑成一团,戴着红绿灰蓝的头巾,拢着手在小声叽喳些什么。翠儿见她们赶集一样挤在一起,反倒犹豫起来,就想回头去了。一个烂丝瓜般的嗓门喊住了她,那是隔壁谢栓子的山西老婆。这婆娘生就一副夜猫看见耗子的眼神,当然不会放过她这个胖子。
既然被唤了,再走就显得小气。女人们又对她招起手,花花绿绿地吆喝着,她就只能走进那女人堆里去了。多数娘们儿红着眼,坠着蚕茧般的眼泡,泛着悲切的味道。她们本来像有很多话要说,凑到一起了却个个低着头,偶尔抬眼看一看雾蒙蒙的远方,就做贼似的垂下。翠儿进来了,倒和没她这人一样,这气氛与刚才全不搭调,一下子淡了下去,静了下去,她们似乎等着她先说话,又像是等着她什么也不说,她们只是想这么站着,站着就是一切,而这一切也只是一起看着远方叹气。翠儿听见带子河里水流叮咚,听见槐树抽着嫩绿的芽,她知道一个春天来了,岁月即使漫长,老旦也将在另一个完美的日子回来,她有了这样的信念,便无意像母鸡样和她们凑在一起相互慰藉,尤其是和山西女人站在一起。有根还等着她冲好炒面一勺勺地喂饱,毛驴还等着她撒上草料,那五亩地还等着她在太阳出来前去照看一下。她又看了一圈众人,果然,几个有半大孩子的都没来,翠儿便恼火起来。
“翠儿你睡得好不?”山西女人问。
“啥好不好的?怎么不都是睡?”翠儿没好气道。
“哎呀俺可睡不着,栓子走了像跑了魂似的。”山西女人夸张地远望了一下。谁都知道前天她还和谢栓子从炕上打到村口,皆因为他给了河东来的绿寡妇一双旧鞋。绿寡妇和谢栓子根本没有一腿,因为绿寡妇和谁都没有一腿,她说她是寡妇,但众人都怀疑她是个嫁不出去的石女,老天爷没给她勾引男人的本钱。谢栓子只是将一双破了几个洞的鞋给了她下地穿,山西女人就像喝了一缸醋似的跳了。
“听说鬼子都和板凳差不多高,都是骑驴来的,一顿饭才吃半两饭,哪能打得过咱的男人?”谢老四家的女人说。
“那不是吧?日本听说在海上,怎么能骑驴来呢?”郭二狗家的女人说。
“那有啥稀奇的,东洋人的驴说不定会游水呢?俺听别村儿的人说的。”谢老四的女人有些愠怒,扭过脸去了。
“俺家栓子人高马大的,鬼子探不了便宜,撞在他手里算他倒霉。”山西女人的嘴角扬起来,绿头巾衬得半张脸都绿了。他家栓子还不如老旦一条腿粗壮,亏她能说是人高马大。但翠儿无心和她争这个,她可没这闲工夫。
“俺回去了,灶上烧着水,有根饿了。”翠儿说完,对大家挤了笑,扭头就往家走。
“翠儿,晌午俺去找你啊?咱商量一下这地怎么种?”山西女人喊道。他们两家的地挨着,男人走了,庄稼却不能荒了,麦子就将破土而出,这的确是个问题。
翠儿应了一声,一溜小跑回了家。水壶烧得呼呼的,她拿块抹布将它拎起,晾了一下冲开两碗炒面,一边冲一边用勺搅和着。炒面的香气惹得有根大哭起来,翠儿忙推开门将他抱出来,走到石桌前坐下,哄着他,等着炒面慢慢变凉些。桂树上长出很多嫩绿的枝丫,脆得令人心疼。而树下那个被有根反复折腾的蚂蚁窝,已经悄悄拱出一个孔,涌出黑油油的蚂蚁。它们争先恐后地爬满树下,找着它们喜欢的东西。
“旦儿啊,你要是回来了,我就再不打你巴掌了……”翠儿自言自语地说。
袁白先生被砸了一枪托后,半个脑袋疼了几天,竟下不了地。这天一早他就把鳖怪推起来,让他到村口井边看看,看看井里的水位到了多少,是清的还是浊的。他每天都让鳖怪去看,也不知什么意思。鳖怪忙跑去了,见那井水比昨日涨起老高,几乎要冒出来,更比前些日不知清澈了多少,只是仿佛味道不对,闻着有股铁锈的味儿。鳖怪起早口干,就先喝了个饱,还没回到院里就开始肚痛,直接拐到猪圈蹲下了。这一蹲下就起不来,恨不得把心肝肚肺全拉出去,拉得下面那猪都恼了,一猪嘴拱上来,将躺下还没猪长的鳖怪高高挑起,连人带屎摔在墙上,鳖怪就此晕死过去。
袁白先生闻声赶来,翻了翻鳖怪的眼皮,掰开嘴又看了看,忍着头疼奔向村口,用拐杖将铁钟敲响。翠儿正给有根剪头,听见钟响,险些剪了耳朵。敲钟无小事,她抱起阴阳头的有根冲向村口。男人们走了才几天,莫非就回来了?翠儿心里念着菩萨,抱着孩子不得劲儿,干脆腋下一夹,甩开腿脚就跑起来。有根是个不爱哭的,他爹走的那天,别家孩子肺都哭炸了,他却一声不吭,如今却还笑起来,伸出小手抓着他娘的裤带,一路说着好玩好玩。
村里人一下就全来了,郭家人和谢家人开始还站在两边,很快就混在一起了。打架的都是后生们,老人们早就淡漠了。如今能打的都被拉去打日本,老家伙们便亲切起来,彼此敲敲拐棍,拍拍肩膀,问一问那些没人照看的庄稼地。不管是郭家人还是谢家人,都认袁白先生这个外人。袁白先生满腹学问通古彻今,知天晓地,还能卜善算,是半个活神仙。袁白先生其实从没做过啥先生,看着须白发黑,其实不过五十出头,想是沧桑经历多了,弄得提前老迈,细腰佝偻,要不是那白胡子,没准儿也被拉了壮丁。翠儿和鳖怪走得近,打听些个袁白先生的底细。得知他以前还有个老婆,翠儿便问鳖怪这先生既然不老,怎地就不想续弦?鳖怪摇头不说,只说老先生不大稀罕女子,且在练什么天地吐纳,每天都算着时辰盘腿打坐儿,要么闭眼念念有词,要么仰头望天,指不定哪天就得道成仙了。
袁白先生见来得差不多了,开口就是吓人的话:“井水有毒,先不要喝了……”
众人慌乱起来,郭家就有人喊,昨天才喝过这水呀?个个开始摸肚子。
“啊呀,我也有点恶心呢!”
“难怪一大早就觉得头晕呢!”
“昨日喝没事,今日喝就有事。鳖怪已然中毒,虚脱高烧,看这毒性,再多喝两口便要了小命。”袁白先生去了脑袋上的布,伤口处隆起个枣样的包,肿得晶莹剔透,像要孵出东西的蛹。众人听他如此说,肚疼头晕症状消失了,却生出更多的疑团。
“那这是咋回事哩?好好的井水不能喝了?莫非有人下了毒?是不是你们郭家人干的?”
“放屁,明明是谢家人干的……”
“都别吵啦,自个要喝的水,怎么能下毒呢?我看肯定是那些抓兵的干的,为的就是不让咱好过!”
“人都拉走了,他们凭啥给咱下毒,莫非要把老人和女人们也都逼上去?”
女人都是土炉灶,一点火便冒出浓浓的烟。几个火星登时让她们吵作一团,叉腰抖腿瞪眼睛的。
“都别说啦!”袁白先生看着众人,面带愠色,咽了口唾沫,又说道,“县志有载,但逢立春大旱,惊蛰大雨,全县古井便毒气上浮,饮用人畜轻则上吐下泻,重则毙命而亡;以之浇灌庄稼则叶黄根烂,颗粒无收。此水须得三月方可去毒,先喝带子河的水吧。断无其他缘故,乡亲们莫再自疑,也莫他疑。”
“先生,你肯定是这日子有问题么?”
“但凡天有大变,灾祸横生,便会有这等怪事,上一回还是光绪年间的事。既然这样,就莫再试险,待百日期满用牲口验过无事,再喝这井水。老天有眼,带子河虽小,却没有断流,这已是板子村的福气了。”
翠儿抱着有根,听着袁白先生的话发愣,她总觉得老先生话里有话,却故意不说。她伸头去看古井,觉得里面幽森森的,一种不祥之感弄得她一身疙瘩。
“多大点事儿,不喝就不喝,不是还有带子河么?”山西女人鄙夷道。
“井水不用渗哩,又冰又凉的,熬粥泡茶都比河水好,洗澡都去痱子呢……”
“想喝你喝去,也拉个稀烂被猪拱了。”山西女人说完就笑,引得半场女人都笑了。翠儿干笑了一下,觉得这不是笑话,井水换了河水,就是脏一点,却也不打紧。只是她禁不住将井水变毒和男人们被抓这两件事勾连起来,这就是袁白先生说的那种“日子”,每隔几十年就来那么一次吗?老井就是这世道的穴门,倘只让人有点小病小灾地折腾一下,再没大凶大祸,这倒没什么。只要村子太平,苦点算啥?兴许井水泛甜的那一天,也就是老旦荣归之时呢!
“又有兵来啦!”眼尖的山西女人这一嗓子开碑裂石,吓坏了所有人。翠儿吓得差点将有根摔在地上。众人呼啦向大路望去,只见一个人影晃悠悠向这边走来,手里拎着一支……枪。就算离得远,也确实是枪。女人们哆嗦片刻,呼啦扭头就跑了,又是带枪的,没了男人抓,不得找女人日了。袁白先生站在台子上眯着眼看,有个灵巧些的郭家老汉上了树,只看了一眼就喊道:
“是一个人,像是……受了伤。”
翠儿跑了两步就停住了,女人们见她停了就也站住,慢慢地大家又回来了。老人们干脆就没动,管他什么人来,快入土的人,就是来了鬼又怎的?
人群刚才还松松散散,此时就渐渐聚拢,贴得小脚毗邻,肩踵前后,一起看着来人走出雾里。他那枪没有端着,而是像老汉那样拄着,一下下颇显沉重。女人们见无了危险,话就像井里毒水般翻上来。
“一个迷路的……”
“不像,迷路能迷到这儿来?”
“看着是个兵,个子倒不矮。”
“呸!你家男人刚走,就想勾三搭四?要是个土匪呢?”
“穿着军装的,怎能是土匪?”
“哎你看,腿瘸着呢,要倒,要倒……”
那人就要走到村前,这才看到他满脸是血,还烧得焦黑,被女人如此念叨,这人扑通就倒了,枪也摔去一边。女人们蠕了几下,并无人前去。袁白先生却跳下台奔那人去了。那人一倒,翠儿心里顿时阴暗下来,女人们发出各种高低的嗟呀,聚拢成半夜睡在树上的鸡群。
拿枪的人是郭水滢的儿子郭铁头,是和老旦等人一起上车的后生。他坐的车被鬼子炮弹击中,连人带车栽下山谷,据他说一车人就活了他一个。车上有十几个村里的后生,有的认得,有的不熟悉。
郭铁头的娘抱着儿子的脑袋又哭又笑,一大屋子女人急切地问着丈夫或是儿子的命运,得知在车上的便号啕大哭,得知在别的车上的也黯然落泪。她们追问着一切能想起来的旧细节,想象着一切可能的新结果。直到郭铁头他娘搓火了,将众人统统赶出院子。
回来的儿子伤痕累累,一条腿也似断了。袁白先生看过却说无妨,将养一个月便好了。郭铁头的铁头焦痕累累,疤赖处处,少去一块大拇指长的头皮,他说是弹片儿削去了,再低一点脑壳就没了。袁白先生说这小子定是受了惊吓,他躲着女人们的嘴和目光,在他娘怀里抖索一团。
他从山谷爬上来,被几个杂人救起喂了吃喝,路边睡了几天,瘸着腿儿走了几十里地才回到村里,少一口气就毙在路上。万幸没被再抓回去,他娘唯恐村里人告状,第二天就告诉乡亲们这孩子疯了,半夜呜哇乱叫,打翻了他爹的灵位,光着屁股口吐白沫就要冲出去,你们这些女子可要当心呢。
翠儿也夹在女人里问了一嘴,老旦在不在那辆车上?郭铁头哭天抹泪地像个娘们,都恨不得钻回他娘的肚子了。翠儿知道今天问不出什么,但车上死去的那十几个,已然成了板子村女人的噩梦,这个谜底不知何时揭晓。这个郭铁头要真是疯了,他说的话也不能算数,那些可怕的怀疑都藏在那颗疯了的铁头里,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倒出来,这不要把人活活憋疯了么?
全村女人一宿无眠,翠儿也不例外,这希望仿佛比绝望更加难挨。郭铁头既然疯了,他说出那几个在车上的名字也就不足为信。女人和老人们因而又鼓起希望,女人们在夜里拜起了菩萨,老人们在院里观起了天象。他们盼望自己的丈夫或儿子能和郭铁头一样走回来,哪怕疯了残了,哪怕变成鳖怪那么高的半截人,回来就好。
第四章 枚军功章
初战之后,一夜无事,部队准备撤退。马烟锅检查了老旦的装备,塞给他两个缴获的生红薯,又在他腰上挂了两颗手榴弹,说:“你会用了,要是没跟上被鬼子围住了,你就拉手榴弹,一起炸个痛快,指定比被鬼子抓住了强,记住了?”
“记住了……”老旦心跳如鼓。
“下次和鬼子交手,下刀要快,不能像上次那样一下下扎。你就当他是头捆好的猪,一刀就得剔出点货来,得看见下水。要不遇到个伤不重的鬼子,他照样要了你的命去!”马烟锅狠狠拉了一下他的武装带。
“这一次你们不能跟着我们了,要跑到我们前头去……”老旦闻声回头,只见油大麻子顶着小钢盔,拎着他砍卷了刃的大刀走来,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没洗脸,那张脸黑得和锅底一样,身上也挂满了手榴弹。二子缩着脖子跟在他后面,拿破脸盆端着半盆脏兮兮的子弹。
侦察兵跑回来了,向马烟锅等几个连长报告,说日军前插部队已经开始攻打开封外围,东南方向还没有日军部队迂回,但日军又在阵地的前方补充了一个营的兵力,有坦克和装甲车,正往阵地上集结。
马烟锅拿出梳子梳了头,随手将梳子递给老旦。老旦看了眼二子,见他仔细地擦着子弹,一颗颗压好在弹夹里,便知道二子和自己一样没那么怕了。马烟锅一声令下,部队爬出战壕,悄悄往南跑去。
旷野上黑漆漆的,仿佛末日的阴间。但眼尖耳灵的日军前哨还是发现了动静,闪光弹立刻飞起来,照出巨大的一块白天。战士们在惨白的大地上狂奔,不时有炮弹落下,将倒霉鬼卷入黑暗。掩护分队的火力很快就被日军压制。后面像闹了鬼,大地隆隆地震荡着。老旦惊恐地回头,见三辆铁甲怪物轰隆隆地直冲过来,它犁着地,喷着火,后面跟着大群猫腰的鬼子。老旦想起来这是马烟锅说的坦克了,登时跑得像点着了尾巴的野狗,恨不得蹿出一溜烟儿来。油大麻子的迫击炮手都死了,等鬼子的坦克压过那道战壕,直不隆通开了几炮,机枪也没了动静。
炮火中,战士们心惊肉跳地跑了五里地,挣着命到了河边的陈村。村民不知去向,村子破落不堪。旁边是比带子河宽出不少的小马河,对岸是37军两个加强营的防御阵地。马烟锅派了两个人过河去找兄弟部队,争取炮火增援,再让大家上房掏洞设路障,等着油大麻子带人撤回来。
马烟锅带着老旦和二子趴在村口的一个大凉房上。天亮得也真快,放眼望去,坦克已经碾过了纵深壕沟,正在追着亡命奔跑的一大群弟兄。紧跟着坦克居然上来了一大队鬼子骑兵,人小马却大,两腿儿吊在半空,像是骑着大骡子的山匪。油大麻子扔完了手榴弹,端着一挺机枪,边跑边扫射着。弟兄们一个又一个倒下,剩口气的挣起身子开枪。坦克的链条子卷起漫天的黄土,从或死或活的弟兄们身上辗过,血肉夹在链条里随着轮子飞转。有的弟兄被骑兵踩得面目全非,一个血糊糊的弟兄拉了手榴弹,人和马全炸上了天。
油大麻子戴着钢盔,光膀子挂了一身血,他搀着两个受伤的战士——他几乎是拎着他们。活着的战士们退进了村口,马烟锅开了火。坦克旁的鬼子骑兵挨了个正着,被从房顶高处扫来的弹雨打得像割麦子一样,有的被连人带马压在坦克链子下面。坦克大概怕有埋伏慢下来,炮击着这边的村房,待鬼子步兵号叫着跟上,这些铁家伙又挺着炮筒压过来了。
大家边打边换着地方。鬼子坦克一时没了法子,既钻不进来,又无法从后包抄,只炮管平射猛轰着。鬼子倒是很习惯在村子里作战,挖墙角卸砖头的,一下子就占了不少房子,在高处架起机枪往这边扫。马烟锅命令部队开始过河,该扔的都扔掉,拼命往二十多米远的河对岸游去。老旦看到油大麻子倒下又站起来,他拎着的两个兄弟都被打死了。油大麻子的腿受了伤,被五个日军围住,就像一只野猪被一群狼围住了。他挥着那柄大刀,看着势不可挡,可刺刀还是穿透了他粗壮的身体。油大麻子兀自屹立不倒,一个鬼子稍大意,被他一把攥住了脖子,另一只大手捏碎了他的命根。刺刀挑开了油大麻子的肚子,肥颠颠的下水扑通一声滑坠到地上,顶天立地的油大麻子轰然倒地,砸起沉甸甸的尘土。
李兔子昨晚说:信佛的油大麻子叫庄大毅,徐州人,三十多了还没女人。他平常在村里以杀猪、配猪种为生,偶尔也帮人阉马阉驴。油大麻子挂在嘴边的愿望是日一串日本女人,让东洋娘们儿领教一下他那堪比种猪的货。油大麻子不会想到 的手艺竟然阉了一个日本兵,老旦清晰听到鬼子那一团扑哧烂掉的声响。油大麻子也曾告诉老旦,他很稀罕自己村里那个寡妇,她男人死在东北的鬼子手里,为了讨好她,他一跺脚便参了军。
负责阻击的弟兄们牺牲过半,马烟锅率剩余的人仍在和鬼子血拼,老旦和二子也加入了。鬼子的刺刀拼杀还是比弟兄们的大刀抡砍厉害,他们背靠背互为掎角,被围住也不慌。而弟兄们大多乌合,砍人就像是用锄头刨地,刀拉得过开,劲使得太傻,刀还没下来,刺刀已透穿了他们的身体。弟兄们纷纷倒下,哀号不止。红着眼的老旦一冲进来,碰到一个矮胖的鬼子扎着地上没死的战友,那是个板子村的郭家后生。他号叫着死死抓住扎在肚子里的刺刀,鬼子用力拔也没拔出来。老旦一枪撂倒了他,二子哇哇叫着上去补了一刀。老旦又打死了一个举着武士刀冲过来的鬼子,再抽出大刀砍向围攻马烟锅的鬼子们。
马烟锅一条腿被扎个透穿,嘴角豁开到了腮帮子,红突突的肉在脸上颤,舌头翻卷到外边了,可他的刀法仍然有板有眼一丝不乱,身边已经都是躺着挣命的鬼子。见老旦冲来,马烟锅绝技重施,抓住眼前鬼子的刺刀一拉一带,就把鬼子屁股甩到了老旦的身前。老旦手起刀落,将鬼子的后脑勺连同帽子劈成了两半。马烟锅从下到上撩开另一个鬼子的下巴,一脚踹了出去。二子等个正着,横飞一刀,削掉了鬼子的头。
刀见了血,见被他们劈倒的鬼子神经质地弹腿儿,老旦和二子兴奋起来,还想去砍别的鬼子。马烟锅一把拽住了,拉着他们朝村子河边撤去。老旦搀着重伤的马烟锅跌跌撞撞地跑着,他的鲜血染红了老旦半个身子,马烟锅口齿不清地对弟兄们大喊:
“赶紧过河!赶紧过河!”
河对面猛然间炮声隆隆,一片火光亮起来,兄弟部队轰击着鬼子坦克和骑兵。日军的炮也不示弱,跟到了村子的边上。在一团团巨大的火柱之间,战士们挣扎着,躲避着,但还是有很多人被炸死了。二子跑得风一样,一个猛子扎到河里去了。老旦搀着马烟锅总算挨到了河边,他惊惶地抬头,看到两边的炮弹在空中交错碰撞发出的火花,听到身后鬼子的惨叫,他再惊恐地回头,见整个村子在眼皮底下被夷为平地。
马烟锅一把将发着愣的老旦推进河里。河水冰凉,像到了另一个世界,老旦感到河床震颤,河水里死人横漂,那味道渗进他每一个毛孔。河岸上火光冲天而起,照亮河底七零八落的弟兄,他们死相不一,却鱼一样睁着眼。老旦露出头来,回头看去,河岸边有一群炸得看不出人样的弟兄,马烟锅被炸得没头没尾,腰身上那个扎眼的铜烟锅已经被血染成了黑色。
马烟锅死了?
百战不死的马烟锅四分五裂,老旦的心也跟着碎裂了,天空崩塌了,希望和刚生就的豪气都沉到河里了,他甚至无法在水中挣扎了。腥臭的水灌进肚里,恶心得几乎窒息。他挣扎着爬上岸,呕吐着瑟瑟发抖。晨曦升起来了,却并不能让他有些许的温暖。他跪在河边回望那片死地,流出的眼泪、口水和鲜血,汩汩地滴在长满青草的河岸。死亡已不再陌生,可眼前这景象仍摧垮了他,这是真正的恐惧。
逃跑的念头掠入脑海,可此地已不同于板子村,走这条道没准儿死得更快。二子一溜小跑过来,扶起他,用吊死鬼般的腔调说:“快走吧,他们都死了,都死了……”
老旦抖索着站起来,跟着二子和战友们跑向后面的战壕。他一坐下就抱成了团,像还在河里泡着。他紧抱着麻木的身躯,想哭却哭不出来。他不知道该怎么哭,不知是撕心裂肺地为马烟锅哭,还是为了别的什么大号一场?他哽咽着,颤抖着,自己的和别人的血粘粘地趴在皮肤上,河里游了一遭竟还在,仿佛要再次融进自己的身体。他用手去抹,却怎么也抹不掉。看着血红的结着硬痂的双手,他浮上透彻心底的冷,如赤裸在腊月冰原的狂风之中。
两军的炮火在村庄上空对射了半个钟头,渐渐消停下来。日军看来并不想过河,机枪胡乱扫了扫,悄无声息地撤了。
夜晚,活着回来的弟兄们蔫坐在战壕里,和老旦一样木不吱声。二子找着板子村的,问下来却只剩一小半了。郭家的谢家的都在哭爹喊娘,眼泪流干了还在干号。有弟兄拿来馒头和咸菜,再给他们点上香烟,看着这群手足无措的可怜家伙直摇头。
老旦蒙着一块破毯子,望着天上缓缓滑过的探照灯光柱。在光柱和云的交界面上,有熟悉的神似的脸孔。有的像自己的女人,有的像大嗓门的上尉,有的像肥头大耳的油大麻子,还有的像瘟神一般的马烟锅。老旦不敢闭上眼,否则就杀声四起,血肉横飞,又亲历一遍这血与火的煎熬。半夜的战场静静的,没有风,没有蝉鸣,没有狗叫,只有嘶喊和呻吟。黑暗里偶尔传来一两声清脆的冷枪,老旦就会打个冷战。老天爷,不知道又是哪个倒霉鬼露出了半个脑袋,就此成了阴间的鬼。
后半夜,老旦口中乏味,烟也抽光了,他就想起马烟锅那支烟锅和那把梳子。他清楚地记得马烟锅倒下的地方。马烟锅抽着烟锅给他梳头的情形令他脸红,就这么想着都脸红,大闺女家才用这个哩!可第二次竟习惯了,肮脏的梳子滑过头皮,像翠儿轻轻地抓痒,又像老娘曾经的抚摸,它令他有勇气跨出战壕,拎起钢枪……这梳子是神奇的物件儿。
他坐不住了,被这想法弄热了,就悄悄地出了战壕。夜下的小马河阴森恐怖,里面似乎游走着无数的幽魂。他壮着胆子溜到河边,和哨兵打了招呼,就跳过河滩上的铁丝网和障碍物,脱得赤条条游过去。河面和夜色一样漆黑,冻得他龇牙咧嘴,鸡鸡缩成了团。他不敢把头扎进河里,生怕看见下面那些肿胀的尸体,弄不好还被鬼抓住脚。游到对岸,他爬上去乱摸,不久摸到了半截身子的马烟锅。他僵得硬邦邦的,像三九天冻在院子里的大白菜。老旦小心翼翼地摘下他的烟锅,找出那把梳子,摸了摸居然都完好。鬼子的照明弹晃起来,老旦忙猫腰装死,绷着哆嗦的身体,等那东西熄了,才振了振精神游回来。
河边的哨兵一直看着,凑过来拉他上岸,兴奋地问:“偷了啥好货回来?”老旦冷得说不出话,把烟锅和梳子拿给他们看,哆哆嗦嗦地穿回衣服。
“弟兄的?”哨兵问道。
“俺大哥的。”
“这梳子是他老婆给的吧?”
“他还没老婆。”
无所不知的李兔子说,马烟锅没娶过老婆,三十大几的人,十几岁出头就打仗,长官让回家的承诺都扯了蛋,便一直拖到鬼子来了。马烟锅在打淞沪战役的时候和一个村姑混了几宿,啥名啥姓都不晓得,后来鬼子屠了那个村,马烟锅就一直揣着这梳子。老旦是想给他留着,可老旦连他的家在哪里都不知道,马烟锅说的驻马店对他来说遥不可及,在被抓来前,除了去上帮子村翠儿娘家,他从没出过板子村方圆三十里的地界。
从陈村撤退之后,老旦所在的5连加上3连、4连和1连,总共还剩下一百多人,被统编成一个连分配给了37军团。这个团是被打残的几支部队凑起来的,既不满员,也没去处,多是口音杂乱的新兵蛋子,一眼望去尽是惊惶的眼神和单薄的身体。人高马大的老旦因其传奇的杀人经历,又与人人敬重的马烟锅生死一场,竟成了传奇的老兵。团部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军官补充,决定就地解决,勉强提拔老旦做了新连队的副连长,军衔先空着。团部的军官们想借此提提气,有人通知连队,要给他举行一个授勋仪式。
老旦在众人或信任或怀疑或羡慕的目光中接受团长授勋。他有些手足无措,不太明白为啥能被别上这块小铁牌子。对面的这个团长身形魁梧,一脸麻子,三角眼像刀子挖出来的,嘴角硬得铁钳子一样,要不是他方才说话了,那两块嘴唇片子像原本就长在一块儿的。
麻子团长向战士们高高举起了勋章。大伙齐刷刷瞪着这闪光的物件,像看着政府赈灾队下乡时手里的馒头,或是菩萨手中的圣物。这罕见的殊荣让老旦惶恐了,不敢拒绝,也不敢痛快接受。当勋章挂到胸前,冰凉的别针刺入皮肉时才醒过来。老旦忘了喊疼,麻子团长也不知深浅,将他胸前一层皮肉别了进去。老旦正想去揪,见麻子团长在给他敬礼了,忙忍着痛举手回敬,那动作和神情滑稽不堪,活像卖艺的猴子得了主人的半块干粮。战友们各种怪笑了。团长却没笑,皱着眉砸了他一拳,老旦猝不及防,应声而倒。
“站起来!”
团长一下耷拉了脸,大声喝道,麻子脸绷得像冬天的窗户纸。老旦赶忙起来立正,红着脸赔了个笑。团长还是没笑,后退了几步把帽子扶正,严厉的目光从众人头顶扫过,全场鸦雀无声。
“党国军人,面临国之危难,自当前仆后继,不畏艰险,不怕牺牲!大家参军都不久,看到这一夜之间就牺牲了很多兄弟,有的连鬼子啥样儿都没见着就死了,肯定都很难过,都很害怕。咱们都不愿意打仗,想安生地过活。可是如今,鬼子已经打到了你们的家门口,国家的命运已经是自己的命运!我知道你们都累了,困了,甚至慌了,但还是要求你们做好杀敌的准备,做好牺牲的准备!我和鬼子从上海打到南京,从南京打到徐州,从徐州再打到这里,我死去的弟兄何止千万?南京一战,国军八万壮士壮烈殉国,咱们团一千多老兵几乎全军覆没,可我仍能站在这里,随时准备和鬼子同归于尽!因为从拿起枪走上战场的那一天起,我们就是不怕死的军人。”
麻子团长走了几步,回头指着老旦说:
“新兵老旦杀敌勇敢无畏,是好样的,因此才受此重用,大家要学他。但尽管如此,老旦还算不得一个合格的党国军人!刚才别说我打你一拳,就是给你一刀,你也不许倒下!”
话音未落,麻子团长猛地跨上两步,对着还在发愣的老旦胸口上又是一记重拳。老旦胸膛里像是炸了颗手雷,双耳都嗡嗡作响,满眼金星飞迸,险些又倒了下去。这次却忍住了,他摇晃了几下,咬牙挺直了身板。麻子团长从副官手里拿过一把崭新的日本军刀,捧着递给老旦。
“这是我从一个鬼子军官那里缴获的,送给你,望你勇猛杀敌!”
老旦恭敬接刀,定下神来,小心翼翼地插在腰间。他吞了口气,给麻子团长敬了个礼。战士们大受感动,也一起向团长敬礼。麻子团长再不说话,似乎叹了口气,沉甸甸地去了。
“凭啥你有俺没有?俺也杀了鬼子呢……”二子在身后嘟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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