屎壳郎

陈豫闽饲养室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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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重名家,力扶新人

饲养室

作者

陈豫闽(河南)

知道“饲养室”这仨字真正含义的人,和我一样都已经老了。这仨字也已回归到词典里躲起来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不奇怪。

从我家租住的那个长院子后门出来,是一段古老的土城墙,当地人称南城墙。由于年代久远,南城墙挣扎到这里,已经不完整了,断了,死了。断头这地方有一条排污沟,里面流淌着的是县城的生活污水,也包括澡堂子里排放的洗澡水,很肥。沟边的一排杨树被养育的高大粗壮,枝繁叶茂。随着岁月流逝,老城墙风化坍塌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厉害,坍塌的土被人们拉走使用了,时间长了便拉出一片空地儿来,南街大队便在杨树下附近盖了几间房子喂养牲口。饲养员要垫圈,附近的人要用土,便开始刨城墙,反正它已经死了,也没感觉。时间长了,刨得久了,空地儿变得更大了,大队就趁势砌了围墙,垒了大门,成了一所院子。这个院子就是我所居住附近的南街大队的饲养室。

我们这代人小时候很闲。学校经常“停课闹革命”不用上学,我们也没啥学习压力,整天犄角旮旯乱跑四处疯玩。那时候“读书无用论”正盛行,上大学要靠推荐而不是考试,绝大部分人已经死了这份心,准备着从学校出来后下乡务农,敢想着毕业当工人的都不是一般家庭,很少有人想着上大学当公务员。

饲养室离我们家很近,几乎抬脚就到,那里杨树上有知了麻雀,枸桃树上有枸桃,桑树上有桑葚,地上有很多牛粪,牛粪底下有很多屎壳郎窝,都是我们喜欢的,我们自然爱去。饲养室里那两棵枸桃树桑葚树很大,每年结的果子也多,一开始大门总是紧闭着,我们都是趁人家休息时外出时才翻墙进去,被饲养员妻子李大娘看见了怕我们摔下来,后来便开门让我们进去了,但叮嘱我们不许带铁钉之类的进来,不许太淘气,光打个麻雀知了,灌个屎壳郎,捡拾个果子吃也不会怪我们,我们去的多了,就对饲养室有了了解,有了感情。如今老了开始回忆往事,就想先把饲养室说一说。

饲养室的饲养员叫李铁箍,个子大,力气大,眼睛大,声音大。看上去真像铁箍箍着一样,就没听说过他有个头疼脑热,走起路来脚步声总是“咚!咚!”直响。在外人看来,饲养员是个好活,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工分也不少挣,比去地里撅着屁股刨地要轻松自在,谁都想干,但人家李铁箍会赶马车,别人都不会,这活大队只能让人家李铁箍干,别人干眼气也不行。其实饲养室里牲口多,活多,并不轻松。收草铡草垛草,除粪担土垫圈,磨料拌料喂养,扫地担水烧水,给牲口挠痒看病,拉牲口出来晒太阳溜达……丢下铁锨是扫帚,放下勾担是箩头,一天总也不拾闲。

喂养牲口还是个良心活。牛好说,白天吃饱了,晚上就剩下反刍倒沫卧下睡觉没啥事了,马驴骡这些头牯不行,夜里它们几乎嘴不闲着,饲养员要起来添几次草,拌几次料,几乎一晚上都不得安生。有些不讲良心的饲养员,晚上把食槽放满草料就睡了,这样的喂养方法,由于料和草没拌均匀,牲口就不爱吃。俗话说,“膘打口中入”,牲口吃得少了,吃得不顺嘴,自然就不上膘。“草好草孬,四角拌到”,这句话说的就是食槽里的草料一次不能放得太多,每次还都要把草料拌匀了。好的饲养员,即使一开始羸弱的牲口也会上膘,不负责任的饲养员,即使膘再好的牲口也会掉膘。饲养员谁好谁赖,不是靠嘴说,要看牲口的膘,这个谁也造不了假。李铁箍是个有良心的饲养员,他的地位谁也撼不动,一下子干了几乎一辈子,老了干不动了,大队又让李铁箍的儿子蛋蛋接了班。

喂养牲口还有一些活也是有说道的。铡草时不能图省事图快把草铡得太长,草不能过寸,铡完草之后,还要把铡过的草放在一个竹簸箩里筛一筛,把一些杂七杂八不合格的挑出来,然后再仔细查看里面会不会混入钉子之类的铁器,万一有了,就一定要挑拣出来,牲口要是吃下去铁器就会生病,这是大事。还有驴和驴骡这两种牲口,天生都有一种犟劲,过一段时间就需要调理调理,要把它们的犟劲挼下去。这可不是刷刷毛、挠挠痒、哄一哄,培养一下感情就能调理好的,还需要隔段时间抽打一次。这个活儿一般人不了解,只看到李铁箍平素常像疼儿子似的疼爱牲口,上坡时就是需要抽打也是虚打不是真打,谁要是打了他的牲口他就会给谁拼命,却不知道李铁箍也会对牲口下狠手。

往往是把驴和驴骡拴在大杨树上栓牢靠了,一棵树栓一头,先调理最犟的那头,让其他的在一边看着受教育,类似于“杀鸡叫猴看”。李铁箍抽一鞭子,被打的驴或驴骡就会尥一下蹶子,李铁箍抽一鞭子,被打的驴或驴骡就会尥一下蹶子,尽管李铁箍小心地躲着,偶尔也会遇到转着屁股尥蹶子的驴或驴骡踢住李铁箍,甚至把腿踢破。这时候李铁箍就会一直抽打,更使劲地抽打,直到把驴或驴骡抽打的不再尥蹶子了,服了,这才算调理出来。这样下次再使唤时,驴或驴骡才不会任性。“犟驴犟驴”,这句话就是打这来的,驴骡的犟劲也是从驴身上遗传的。

马和马骡就不这样。马温顺听话,自己生的马骡遗传了自己的性格,也温顺。马骡更像马,个大,具有驴的负重能力和抵抗能力,有马的灵活性和奔跑能力,比马省草料,而且力量也比马大,是一种省吃能干的役畜,但它的弱点是,奔跑没有马快,不适合奔跑,也不能生育。由于母马和公驴的基因结合更容易,繁殖出的马骡后代也更有价值,所以人们常见的大部分骡子都是马骡。

不少人分不清马驴骡这三种牲口,更别说分清驴骡马骡了,有人甚至都不知道啥叫骡子。我一开始也这样,总把骡子当成马,甚至当成驴,不知道世界上还有骡子这种动物,不知道不同种群之间也可以结合交配,不知道马驴交配完了会出现一个新物种叫骡子,更不知道这种名叫骡子的大多不会生育繁殖后代——这是后来长大些了,听了那句“骡子家伙——摆设”才知道的。但这句话也造成了我的误解,之前还以为骡子连性生活也没有,现在才知道,人家骡子虽然不能养育后代(个别的也能,这个也是才知道的),但不耽误有性生活,这才不为骡子叫屈。要不,骡子来世上一回,也太亏了。

对骡子的了解,对牲口这些属性的了解,都是因为我们去饲养室去的回数多了,听了大人们的闲谝才知道的。

骡子分为马骡和驴骡,由公驴和母马所生称为马骡,由公马和母驴所生则称为驴骡,以母性为基准。想想也是,要是以父性为基准,万一哪天疏忽没看住,母驴母马怀孕了,谁知道它怀的是驴的后代还是马的后代?子女们也难以弄清父亲是谁。以母性为标准,起码知道生母是谁,因为饲养员要接生,自然不会搞错。

马骡力大无比,是马和驴远远不可相及的,多用来驾辕使用;而驴骡则善于奔跑,多用于拉梢,这也是驴所无法比的,驴也因此慢慢地就被淘汰了。骡子的这些都是杂交优势造成的,所以人们才热衷于让驴马之间交配。驴骡的特点当然是结合了较多驴的优点和一部分马的优点,它不仅耐力很强,抗病能力强,力量较大,食量一般,还可使用30年左右,脾气当然也比驴强不少,但仍有些倔强。山区的村民都喜欢使用驴骡,而相对地势较平坦和小丘陵的农村则喜欢使用马骡。南街大队由于地处城市之中,还有一驾马车,所以他们的饲养室里马骡有三匹,驴骡却只有一匹。

饲养室里活多,李铁箍妻子也常来帮忙,儿子大了以后也过来干活。饲养室是工分包干制,院子内的活都是你的,每年多少工分也是事先约定好的。你自己干不完,请人觅人那是你的事,请外人你要给人家划拨工分,请自己家人就不需要了。尤其是增添了牲口队上给加了工分以后,你要干不完,也不想让家人参与,嫌累,队上也会再安排一个饲养员进来,工分一人一半。李铁箍咬咬牙,自己一家坚持了下来,一直没让外人进来。“肉烂在锅里”,一家人不用在干活多少上,工分分配上打嘴官司。

喂养牲口离不开铡草。铡草是个力气活,往铡刀里入草是个技术活。一般情况下都是李铁箍双手握着铡刀与铡子平行站着负责铡草,妻子在另一边一条腿跪着压着草,由于时间长了熟练了,他们配合得很好,铡刀一上一下几乎都不用停顿,铡过的青草和玉米杆,不到一寸长很均匀很整齐,散发出的那种青味也很好闻。偶尔也会是别人帮忙往铡刀里送草束秸秆,但由于不熟练,不是很慢,就是铡出来的草长短不一,因此,李铁箍一般不让外人帮忙,更不会让我们小孩子碰他的铡刀。

我偷着掂过一次铡刀,没想到在人家李铁箍手里像玩具一样的铡刀竟然那么沉重,铡刀铡下的时候用力不够大,草,尤其是玉米秸秆,根本铡不断。我也在别的饲养时见过铡草时二人配合不好,把入草人手指头铡掉的。铡刀有近一米长,十五公分左右宽,每次铡草前李铁箍都要先取下来磨一磨,铡刀宽大,磨刀的磨石也大,李铁箍洒上水磨一阵子,就要用大拇指试试刀锋快不快,听着“刺啦刺啦”的响声,我们生怕把李伯伯的手指割破了。

南街大队地处县城之中,后来他们的耕地越来越少,喂养的牲口自然也就不再需要那么多,慢慢地生产队把驴和牛都卖掉了,但骡子和马依然保留着,因为当时南街大队有一辆马车,可以搞运输拉活赚钱。

李铁箍珍惜这份饲养员工作,把马车和牲口都伺候得很好。他们的马车,车体板厚实,铁配件讲究,还经常被李铁箍擦拭得锃明发亮,他们拉车的那几匹骡子和马,由于喂养的好更是引人瞩目,一个个毛色发亮、膘肥体壮、力气也大,牲口身上还被李铁箍佩上了红缨、铜铃、棕色皮腰带等,就连李铁箍使用的马车鞭子也漂亮。羡煞了不少人,尤其是乡下的那些车把式。

李铁箍闲暇之余就是摆弄马车摆弄牲口摆弄鞭子。他每次出车回来,不把马车打扫干净,即使再晚即使没吃饭也不回家,总要收拾干净了满意了才回去。他只要一有空就把牲口牵到外面晒太阳溜达,还不断给牲口梳理毛发挠痒痒,甚至把妻子送来的饭有时候也倒给牲口吃。他自费买来上等的好皮子,用一把像“7”字形状的刀子割皮子,割成一根根的细条状之后,开始编制鞭子。

李铁箍编制的鞭子就像工艺品,外人想摸都不让。把三根细竹子扭成麻花状的一头粗一头细的鞭竿,鞭竿细的那头还缠上一缕红缨缨,再配上上好皮子割制的皮鞭,看上去美,甩起来响,那真叫得劲,尤其是在李铁箍高举舞动起来时。

好马车不单单是好看,关键是实用,尤其在拉东西上坡时。比如,别的马车一次只能拉两吨,李铁箍的马车能拉两吨半。再比如,上陡坡时,别的马车偶尔会上到一半拉不动了往后倒,会出现车毁牲口伤的大事故,李铁箍和他的马车则永远不会,他的马车往往会在这种时候露脸:李铁箍一只手拽住刮木绳预备着刹车时使用,一只手把顶端绑着红缨的鞭子高高举起,绕着圈儿狠狠摔下,声音赛过“两响炮”,其实鞭子并没有打到牲口身上,只是在牲口耳边炸响,——牲口就像自己的儿子,一般情况下他舍不得打——牲口听到耳边鞭子炸响加上他“嘚儿!嘚儿!!”声竭力嘶地叫喊,三四匹骡子一起使劲,陡坡便自然就一下子上去了。

上去坡之后,李铁箍往往会让马车停下先不走。让骡子歇歇喘口气的同时,他也会布拉布拉骡子脑袋脖子脊背安抚它们一下,然后再抬起头来露出得意之色,接收一下大家啧啧赞叹的敬意。——这个场景我如今仍历历在目。

前几年,一个老同学知道我在撰写《渑池往事》,便委托我打听一个人,说这个人当年在他父亲作为渑池头号走*资*派被强制劳动又饥又饿快要晕倒时,给过他父亲几根黄瓜救了他父亲,他说父亲只知道别人喊这人叫铁箍,名字怪怪的。我自然很快便打听到了,因为李铁箍的女儿和我是同班同学,他听父亲说过这事,父亲说,不管别人怎样说孙书记是走*资*派不好,我只知道他是一个快要晕过去的老人。

年12月23日

作者简介AUTHORINTRODUCTION★★陈豫闽,退休干部,河南省渑池县作协副主席。中外文艺平台特邀专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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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豫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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