屎壳郎

讲讲我家几代人的青葱岁月,姥姥妈妈的一辈


我姥姥今年岁,在我小的时候,她经常给我讲一些过去的事情。

她小时候裹脚,用裹脚布使劲勒前脚掌,疼的都走不了路,也不行,都得裹脚,裹脚的时候也得干活,脚疼手不能停,纺线头。

跟着先生读了两年私塾,家里就不让上了,回家织布,蹬架子机,刚开始学,小脚使不上劲,还老是被梭子扎手,她妈就不让她吃饭,饿的半夜起来喝凉水。

后来打仗,打日本兵,人死了好多,长官到处拉壮丁,看见男的扔下一块袁大头就把人拉走,村里人白天都出去躲着,晚上才敢趁黑摸回来,蹑手蹑脚的烙馍,准备第二天的口粮,她说,那时候天上都是飞机,到处扔炸弹,听见屎壳郎从头上嗡嗡飞过去,都把人吓得不行。

十八岁,她嫁给我姥爷,我姥爷家里会做小生意,卖毛笔(汝阳刘毛笔,在我们那儿挺有名气),人称“跑外交”的,能挣钱,她就每天拿着铁刷子,洗毛笔头,我姥爷带出去卖货,新中国成立后,她娘家因为有很多地,还雇佣长工,就被划分地主,受了不少罪。

不过她第一个儿子很争气,考上了大学,日子慢慢好了起来。这时候就是“上山下乡运动”时期了,突然噩耗传来,长子在田里和人争执,被打烂了头,送回来的时候,浑身是血,穿着的确良的白衬衫已经染红了,弥留之际,我姥姥就哭,握着他的手哭,我姥爷在屋里骂人,骂着骂着就哭了。

人总得活着,而且那时候也是“人民公社”,再悲痛的事情,也得考虑第二天的口粮,这件事就被掀过去了。

经历了丧子之痛,我姥姥下定决心,家里要有个男孩,终于,在连续生下第六个女儿之后,有了一个男孩,也就是我舅,两年之后,我妈出生了。

家里人口太多了,家里没粮食了,能吃的都被大队拿走了,连铁锅都不让留,看见谁家冒烟就有人举报。要想吃饭,不论大人小孩,都得出去挣公分。我妈虽然几岁,但也有小孩的工作,提着篮子去割猪草,给公社喂猪。还有一种工作,就是拾粪,不论是人拉的屎还是狗拉的屎,都可以捡起来,送到生产队去沤肥,换积分。我爸说,他那个时候,每天清晨起的很早,看到公社的猪放出来了,就拎个铁锹跟在猪后面,就等它拉屎,所以说,我爸这群最早的铲屎官名副其实,而且他也表示铲屎是个技术活,有时候一头猪后面能跟三四个小孩,得眼明手快才能抢到。

割草,拾粪,然后去上学。没有作业本,我妈写作业都是用我姥爷吸烟的烟盒,拆开了用针线缝在一起,笔也是,买不起铅笔,用麻杆削尖了头,蘸着墨水写字,有作业本了,写完作业还能做演草纸,实在没空白了,就拿去写大楷(毛笔字),正面写完反面写,最后页纸都厚厚黑一层,干了之后又硬又脆,就这样,还能拿回家,用来烧锅的引火材料,我妈放学就回家烧锅,一边拉风箱,一边填柴火,还用脚踩着课本看书,我姥姥看见就骂:“看书是能看饱还是啥?有啥用?”

不过那时候搞公社化,不让做饭,听我妈说,她有个婶子,生产队炸了油条,让她去街上卖,结果早上一根也没有卖出去,回来的路上实在饿的受不了,就拿出来一根油条在嘴唇擦了擦,回到队里一过称,说斤两不对,比走的时候少了一两(一早上了有蒸发什么的,肯定会轻一点),就说她偷吃,但是油条却完整无缺,罪名不成立,这是个有人举报说看见她拿油条擦嘴了,生产队一拍桌子,就定下来,要饿她一天。后来这件事传开了,就成了当地的一个梗,看见有人满嘴油,就说“你这一嘴油,最少得饿你三天。”

再后来人民公社就解散了,带着锅碗瓢盆各回各家,但是家里还是穷啊,还是吃不起饭,哪有什么白面,粗粮都不多,最多的就是红薯。我妈说,那时候她一天三顿红薯,只有这一样东西,救命的口粮,蒸红薯煮红薯,晒红薯干,把红薯磨成粉,再剌成粉条煮着吃,烤红薯吃。我妈说,那时候人一碰面,聊着聊着就嘴角流酸水,像瘟鸡一样,吃红薯多了,胃里反酸水。没办法,腻了也得吃,人们变着法也得吃,就流传了一句话:“清晨蒸,晌午剌,晚上还煮红薯茶(粥)”

我妈那时候最高兴的,就是偶尔我姥爷会带回来一罐辣椒酱,终于能换个口味,虽然我妈很少有机会吃,都是我姥爷独享了,但是能就着辣椒酱吃红薯,简直像过年一样。

再后来,终于不用吃红薯了,有玉米面,粗粮(掺着麦麸的面粉)。玉米面蒸出来的面饼特别黏手,我妈被烫过好几次,后来再饿也不急着去抓了。虽然玉米面饼子吃着粘牙嚼着费劲咽下去剌喉咙,但是总算是正经的粮食了。

我妈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又是个女娃,按照我姥姥的话,就是:“又不挣公分,有口吃的,搭拉着命饿不死就行了。”再加上我那个舅舅格外蛮横,所以我妈很少有吃饱的时候,好东西也轮不到她。有一次我大姨(当时已经出嫁)回来走亲戚,带了一块煮熟的马肉,我妈跑出去玩了,等她回来,已经吃完了,一口都没给她留,结果这匹马是被人毒死的,我姥姥全家都中毒,就我妈一个人没事,跑出去找邻居,他们几个半夜倒地捂着肚子打滚,特别是我那个舅舅,我妈说:“就他吃的最多,最后都倒在地上肚皮朝上,翻白眼了。”由此可见,我妈对这个经常抢她东西的哥哥,还是有些耿耿于怀。

除了这种逢年过节,基本是吃不到肉的,而且粮食也不尽吃。一锅的面条,半萝青菜,吃三碗都是水饱,饭里面没有油水,我姥姥做饭,就用筷子从香油瓶里戳一下立刻抽出来,在面条锅里使劲涮涮,就算放了油了,跑一圈回来就饿。

我妈真正吃饱饭的时候,要等到我姥姥去镇上的中学做厨师,给下了晚自习的老师们加餐,老师都是国家人员,我们那里叫“吃商品粮”的,国家有粮食补助,偶尔还会有肉分配下来,那时候我妈大概十三四岁,没事就跑去学校,找我姥姥,其实就想蹭吃的,老师们也不介意,所以我妈那一阵伙食极好,不仅能吃饱饭,还能吃上肉。

除此之外,一般小孩想要吃肉的话,只能去摸爬蚱(蝉的幼虫),每逢夏天,天刚擦黑,大人小孩成群结队的,提着各式各样的容器就冲向树林了,这个时候就凸现出家境,只有很少的人,才配有手电筒。其他的人们像鱼群一样交叉错乱,注意力高度集中,趁着别人手电筒的散光,脚步不停,仔细观察路过每一棵树,每一处草,没有没可疑的凸起,有没有会动的疙瘩,周围人更多的,这个时候就拼手速的,一旦发现立刻就伸手捂上去,当然有可能是爬蚱,也有可能是昆虫,甚至可能是小蛤蟆。一棵树干上,人的视线停留不会超过一秒钟,然后迅速奔向下一棵树,这个过程会持续两个小时左右,基本上全村都会参与,有时候人们就会骂骂咧咧:“妈的,咋觉得人比爬蚱还多。”,虽然这样抱怨,但是第二天还是会有人起个大早,拿着长条杆子,仰着头去树顶上找蝉蜕,可以卖钱。

等到夏天过去,林间已经被踩出了几条结实的小路,而且每一棵树两米以下的地方,都格外的明亮,散发出一种陈年包浆似的柔和光泽,那是被无数双手抚摸过的痕迹。

我说就为了摸个爬蚱,来回不停的两个小时,走这么多路,都不累么。我爸说,那时候人要想吃肉不花钱,只有这样了,挣钱太难了,他有个二叔,家里准备做饭说没盐了,让二叔去买盐,二叔听人说,隔壁镇上供销社的盐要便宜一点,他鞋都不舍得穿,赤着脚,反正常年也没鞋子,脚底板都起老厚皮了,踩到蒺藜都不怕。一路小跑,到隔壁镇上买了盐回来。去年回家,我开车去那个镇,要半小时车程。

后来七五年大洪水,房倒屋塌,一片汪洋,好多人捞起来房梁椽子,扎木筏,一家一家的缩在筏子上,什么都没带,没吃的没喝的。有不少人蹲在镇上的粮仓上,粮仓地势比较高,但是后来小麦被泡发,把粮仓撑破,房顶的人都掉下去了。政府派直升飞机救济,空投烙好的白面饼,下面的人一看到飞机,就赶紧生火发信号,但是飞机空投很不准,有一半都被洪水冲走了,剩下的捞上来,基本上都泡成一坨浆糊了,只好支锅,重新烙。就这样,靠着泡发的面饼救济很多人活了下来,不过死的人很多,听我爸说,他亲眼见过,尸体飘过来,又从眼前飘走,我妈也说,她见过一具,是个大姑娘,穿了一身的嫁衣,看来出事的时候是准备结婚的。

洪水退了以后,我爸家的房子也被冲塌了,就挖土和泥,摔砖坯,砌墙,一点一点重新盖起来,但是最后还是少了一根房梁,借不到,房子就盖不起来。我爸听人说,邻村的xx捡了一根房梁,他就跑到人家里去,果然是我家的,我爸就和人家吵了一架,把房梁抬回去了。

天灾一过,继续生活,种地,喂猪,挖河道,交公粮,慢慢熬呗,但是已经可以吃饱饭了。

我爸后来上高中,都是背着粮食,交到学校食堂换饭票,或者在家里带了馒头,每天让食堂给热热,就着腌萝卜就是一顿。家里都难,我爷爷拉大车到临县卸货,一天能跑两个来回,我姥爷出去卖毛笔,一走半年,生死都没信儿。

我爸我妈经常给我说这些事情,不是抱怨,也不是炫耀,只是单纯的叹息,这段苦日子,已经是他们生命中永存的一部分了。

我姥爷十几年前就去世了,我爷爷也去世十多年了,姥姥也在今年夏天的一个清晨,吃完早饭之后,安详的走了,岁,她这一生,经历过兵荒,经历过丧子,经历过破家,经历过洪灾,参与过集体化运动,也用心经营着小家庭,她也重男轻女,信教拜神,还是个裹脚的老太太,但是她也爱国爱党,疼爱儿孙,一点也不糊涂,就是有些耳背,去年过年的时候,我去看她,大声给她说话,还能认出我来。

她是真真正正的耗尽了生命力,像一盏油灯,燃烧了一个多世纪,最后只剩下枯萎的灯芯了。

我姥姥这一辈子很平淡,平淡的像没放盐的面汤,也很复杂,酸甜苦辣她都咽下去,我爸妈这一代也吃过不少苦,但是他俩现在经常说,现在生活实在太好了,但是也开玩笑的抱怨,物价太高,以前鸡蛋才一毛钱两个。

我是90后,也是在农村长大,物质条件也不太好,但是和我爸妈的小时候相比,已经是好到天上去了,至少我从来不会吃不饱饭。

我外甥今年六年级,我经常给他说“你现在真是太得劲了,还有零花钱,还有玩具,还有课外书,还有各种零食,你爸还带你去旅游,还玩游戏——”

“停!”我外甥白了我一眼,不耐烦道:“你能不能别一死就那么多废话,帮忙看一下对方有没有在偷龙啊!”

……

啰啰嗦嗦写了这么多,我也不知道和这个话题有什么关系,新中国成立70年,我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没有资格评论,但是我姥姥却是经历过了每一个阶段,我爸我妈也都是六十多的人了,几乎是和新中国同一时代的人,他们在老去,可能有一天,这些人离去以后,那些事情就再也没人说起,像从未有发生过一样。

比着父辈们,我这一代,能吃饱了,而我外甥这一代人,在温饱的基础上,享受了更好的物质生活。

这种变化,等以后我想要讲给我的孩子们的时候,他们也会觉得不可思议,就像我听我爸说他们小时候逮到老鼠,裹了黄泥烧了吃,满口香,我听着就像听故事一样。

我不想这些真实的人生,变成故事,慢慢消失,我把这些琐碎的东西放在这里,单纯做一个怀念吧。




转载请注明:http://www.shikelanga.com/mggs/10398.html


当前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