屎壳郎

野草年5期中篇小说云亮帅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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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瓶颈庄饭店,整体上是一座三间的石头墙、石棉瓦顶的房子。北边依三面墙用砖隔了两个小里间,东边住着张喜财两口子,西边是他们的闺女和帅莲娜的宿舍。南边山墙上开门,在外搭了个棚子做厨房。厨房和里间之间用纤维板隔成四个空间,里面放了圆桌,客满时能容纳四伙人吃饭。收蝎子的人没在店里吃饭,抹桌子的五块钱又打了水漂,张喜财不痛快,看着帅莲娜就不顺眼了。帅莲娜抹完桌子,主动陪了笑脸和他搭讪,见张喜财不理她,便提了马扎坐到门口傻乎乎地看天。人一静,困神又出来了。帅莲娜怕回屋睡觉惹得张喜财更不高兴,便就势埋头伏在两膝上打盹。帅莲娜梦见娘了。她在饭店门前洗衣服,肩上猛然被拍了一下,一抬头,娘披头散发地站在面前。你这个死妮子,我满天底下都找遍了,你藏在这个穷山沟里做啥!娘的脸上突然炸开惊恐,她知道娘看见她脸上的疤痕了,吓得赶紧低头,用力猛了,一头扎进洗衣盆里。现实中,马扎倒了,她狗吃屎一样趴在了门沿上。一边传来张喜财幸灾乐祸的笑。帅莲娜双手扶地,狼狈地站起身,骨碌给张喜财一个白眼,匆忙进了宿舍。破相后,帅莲娜不敢在县城呆,家更不敢回了。先前就有人捕风捉影地说她在饭店里做小姐,娘知道后,把她关进屋里盘问。她矢口否认,还赌咒骂了脏话。娘信了她,说她要真做这个,非砸断她的胳膊腿用铁锨锄进栏坑,沤了肥也不叫她出门给帅家丢人现眼。那时她曾下决心洗手不干。可回到酒店,同伴们喜笑颜开的欢快气氛感染了她。回想一下在超市苦口婆心地唠叨半天也卖不下一件首饰,人困马乏地熬到吃饭时间,才盘算着花几块钱买个盒饭或者火烧夹啥的糊弄肚子。渐渐的,决心便像扎了孔的气球,一圈圈瘪了下去。她曾私下向几个要好的姐妹透露她要离开酒店回超市的想法。几个人像商量好了,说傻啊你,超市那么点工资不说,也不能干一辈子,今天承包明天被收购的,说不定你刚回去就关门了,不趁年轻赶快挣钱在县城买套房子落住脚,年龄一大就得回家钻棒子地。这话把她下过的决心的根都挖出来了。帅莲娜最远的地方就到过县城,县外两眼黑。老家费镇回不得,带疤的脸也不好往繁华点的镇子上凑合,去了不少村里的饭店,甚至一些破破烂烂的路边店也问过,店主一看她脸上的两个“T”字疤就摇头。寻来寻去,到了洼峪镇的瓶颈庄。张喜财没打算找服务员,对帅莲娜的到来本来食之无味,漫不经心的对话中,心里神使鬼差地拨拉响了小算盘。他看出帅莲娜是干过那行的,心想留下她,不光多个人手,兴许还能招呼几个吃客,于是又觉得弃之可惜了。他下逐客令似地提出了条件,管吃管住,一天一块钱,一个月三十块,同意留下,不同意走人。帅莲娜被他提出的数目弄了个愣怔,心里也拨拉了几下小算盘,提出她自个挣了钱一分不交,归自己。张喜财故作无可奈何地把她留下了。门口打盹跌的那一下不重,只是叫张喜财看了热闹。帅莲娜洗了手、脸,拿毛巾擦干,对着镜子照。两颊上的疤痕赫然在目。她动了会心思,翻找出离开县城就没再用的脂粉来敷,亮着疤痕的地方有意敷得重点。疤痕不亮了,明显地凸起两个“T”字,像着意嵌在脸上的。她扫兴地把脂粉盒拨拉到一边,又去洗脸。哗哗啦啦的洗水声中裹进嗒嗒的敲门声。娜子姐,娜子姐,你做啥哪?是张喜财的闺女环翠的声音。环翠在龙埠小学念书。帅莲娜刚来时,她中午在学校吃饭,晚上和帅莲娜睡一个床。后来,她说龙埠的一个同学约她晚上做伴,不想成天来回跑了,一星期回家一次。环翠看着憨憨的,话也少。在帅莲娜的印象中,环翠说话声音最大的那次,好像是跟张喜财要生活费,不知张喜财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惹得她声音里带了哭腔。爹,看你说的,我在学校享啥福了,不就是买个火烧,泡包方便面,吃火烧的时候顶多从小卖部里买包海带丝!帅莲娜为一个月三十块钱的工资耿耿于怀,听了环翠的指责,忍不住恨恨地骂道,张喜财你这王八犊子,连自己的闺女都算计。环翠念五年级了。张喜财两口子常常为明年叫不叫环翠到镇上念初中拌嘴。帅莲娜故意站在张喜财老婆一边。嫂子,明年可得叫环翠去镇上念,现在光念个小学跟文盲差不多,我还不就吃了这个的亏,要是读了初中,有个文化水平,咋能干这个。张喜财老婆说就是,反正我拿定主意了,到时你要硬拦着,我娘俩都到镇上去,我捡破烂供她。帅莲娜挤了崇敬恭维她,嫂子我真佩服你,我要是摊上你这样一个娘多好啊。张喜财气得赶她,娜子别在这添乱了,快去厨房把那几个土豆切切。不行啊喜财哥,早切了变颜色,客人吃着不新鲜。帅莲娜故意赖着不走,气得张喜财直呲牙。环翠读的是复式班。刚听见这名词,帅莲娜摸不着头脑。听两口子一念叨,才开了窍。龙埠小学学生少,每年级也就五六个人。学校里就两个老师,教不过来,便合了两个班,一、二年级合成一个班,三、四、五年级合成一个班。上课时,老师一个年级一个年级地教。给这个年级上课,别的年级上自习,给别的年级上课,这个年级上自习。帅莲娜觉得挺有意思,听着听着笑了,她这是站在学生的角度。反过来站到老师的角度,她联想到在酒店兼桌的时候。哪个姐妹有事,人手不够,一个人同时照顾两桌客人,来到这屋那屋喊,去了那屋这屋喊,两伙人凶儿巴几的,跟爹娘要断气一样,弄得她手忙脚乱。她忍不住想,环翠的老师也够忙活的。一开门,环翠敲门的手敲在帅莲娜的胸脯上。环翠很不好意思地哎吆一声,缩头做了个鬼脸。环翠回来了,今日星期五?嗯,星期五,娜子姐,学校里炉子坏了,我老师没法做饭,来咱店里吃一顿。帅莲娜哦了一声,扶一把环翠的肩膀转身走到前头。门里边站着一个中等个的男青年。打了个照面,帅莲娜就断定他的生活是灰色的。在酒店干了那么长时间,见识的人也不少了。事业上春风得意的,有几个钱烧得忘记姓啥的,前景无望破罐破摔的,不谙世事被人撺掇到悬崖边上的,揣着小兔子来偷食吃的,被生活的重担压得直不起腰身萎缩不堪的,缺乏阳光照晒捂一脸愁苦的,打眼过去,从别人对他的态度,他自己的言谈举止,甚至他脸上积沉的气色,就能对他的生存现状感知一二。帅莲娜转脸看一眼环翠,说,这是你老师啊。嗯,娜子姐,今晚叫我爹请我老师的客。环翠说着往帅莲娜的身后躲。请啥客啊,就是吃顿饭,该咋算咋算。男青年的嗓音里也裹着晦气。帅莲娜叫环翠去喊张喜财,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把男青年往简易隔间里让。后面传来环翠喜气盈盈的敲门声。爹,娘,我老师来咱家吃饭哪。张喜财从东边里屋出来,直接去了厨房。他把帅莲娜喊过去,问环翠的老师要啥饭菜。帅莲娜答过,说,哎,人家是环翠的老师,你不过去看看?张喜财埋头开始忙活饭菜,说行啊,一会再说吧。帅莲娜说,还一会再说,你孩子的老师来了,看样子也是头一回上这里来,先跟人家见个面多好。张喜财不吭声。帅莲娜说,环翠说今晚叫你给她请老师。张喜财不耐烦了,一甩手,说请啥老师啊,我又不指望他把环翠教成个大学生。帅莲娜的喉咙里像塞进一小块土坷垃,梗了梗,懒得跟张喜财废话了。环翠的老师要了一个西红柿炒鸡蛋,一个蒜爆肉丝和一瓶啤酒。帅莲娜问他要什么饭,先准备着,这里有面条、面疙瘩汤和葱花饼。他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说算了,不要了。环翠从外边探头往里瞅,帅莲娜招呼说,环翠,瞅啥,进来陪你老师吃饭吧。环翠冲她摆摆手,慌慌地退回去。菜和酒都是张喜财把帅莲娜喊出去弄进来的。环翠的老师低着头,一脸的若有所思,和两盘色彩斑斓的炒菜相比,他的脸像罩了一层灰膜,暗淡无光。他夹菜的动作缓慢,显得有些不太情愿,菜到嘴边,两唇也是被动地张开,菜塞进嘴里了,迟迟才见两腮蠕动。看上去不像他在吃菜,倒像菜在吃他。他喝啤酒的频率也慢,每次端起杯子都像是突然想起来的。杯里的啤酒却下得飞快,几乎每次喝下一杯。帅莲娜在这个看起来有些魂不附体的人面前无用武之地了。她不时地进进出出。几次在外面碰上前来偷窥的环翠,故意拉了她往老师跟前送,环翠都摇头晃脑地缩起身子滑脱了。帅莲娜去饭店北边的草坡上撒了泡尿,一阵一阵的凉风吹到身上挺受用,她正想寻摸个地方坐下来凉快凉快,旁边荆棘丛里猫头鹰的咕咕声吓得她撒腿跑回来。环翠的老师不见了。帅莲娜紧走几步赶到厨房,张喜财正从环翠的老师手里接过钱往衣兜里装。帅莲娜有意等环翠的老师出去,不满地问,不是说好请环翠的老师,咋收钱了?张喜财脸上现出无奈,不要,他硬给咋治?硬给,还不知道你那一套,连句让的话都不说。帅莲娜掉头出了厨房,朝东边里屋招呼道,环翠,你老师要走了,出来送送人家。环翠应声而出,躲在帅莲娜的背后,不肯往前走。那晚上床后,帅莲娜倒头就钻进梦里了。她梦见来到县城里,迷迷糊糊的,不知道来做啥,漫无目的地满街上溜达。一辆面包车停在跟前,她认出来了,就是劫过她的那一辆。面包车的窗、门同时打开,里面还是那两个人。从表情看,两个人也认出了她。穿黑衬衫的青年说,哎,那个臭婊子啊,咋又回来了。司机从座位上站起身,说日,还真是她来,不死心啊是咋的,走,逮住她再给她划拉几刀。帅莲娜掉头就跑,胳膊腿都很卖力,移动的速度却出奇地慢。满街的人不但不帮她,还咋咋呼呼地给那两个人加油。快跑啊,那女的跟老母猪筛糠一样跑不动了。结果她眼睁睁地叫两个人捉住,拖进面包车里。他们还是把她拉到那片树林里。司机拉拉扯扯的又把她拽到树身上。穿黑衬衫的青年从耳朵后摘下尖刀。对,尖刀是从耳朵后摘下的。拽着他的司机突然问,小九子,这回你打算咋给她划拉?被唤作小九子的青年愣愣的,和以前一样,再给她划拉两个T字啊。司机拽她胳膊的两手晃了晃,那样多死板,最好再倒着划拉两个,这样就拼成两个口子了。穿黑衬衫的青年拿刀在她的脸上比划了几下,脸上漾起了笑,说真是来,还是大哥有道道。疼痛的鞭子抽得她大喊一声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屋里静悄悄的。她觉得浑身发潮发凉,伸手摸摸肩膀,湿漉漉的。眼前一闪一闪的,定睛一看,是环翠在夜色中眨巴眼睛。她颤声问,环翠,你还没睡着?环翠的声音瓮声瓮气,娜子姐,你咋了。帅莲娜的心里一惊,这个死妮子,倒能沉得住,要我早就吓得坐起来了。她仰脸躺下,蠕动着,尽量使躺下的身子舒服些。环翠继续用波澜不惊的口吻说,娜子姐,你觉得我老师这人咋样?不咋样,死眉塌眼的,跟个小老头一样。环翠挪动了一下身子,浅浅地笑道,娜子姐,你也这样说,班上的学生也偷偷喊他小老头,其实,有时他不这样,挺活泼的。有时,啥时候,喝醉酒的时候?环翠被帅莲娜的问话逗得又浅笑了一声,看娜子姐说的,其实他不大喝酒,也就是晚上喝瓶啤酒,为得是晕乎晕乎好睡得着觉。帅莲娜说,你倒挺熟悉你老师啊,还真想象不出来,说说看,他啥时候活泼。环翠没回答。帅莲娜等一阵,等来了困意,于是翻身换了个姿势,嘟噜道,不说了,睡觉了。事实上,困意没有立刻把帅莲娜赶进睡眠,而是给她留了一个有气无力冒出一句话的机会。她说,忘了个事,环翠,你老师今晚吃饭的钱,你爹收了。啊!环翠猛地坐起身,床上像落下一样重物被砸了个振颤。帅莲娜的睡意被哆嗦下大半,睁开眼,环翠的眼睛像两个浑圆的玻璃珠大瞪着。不是说好今晚请我老师的,和你说过,和我爹也说了!你爹硬要,我又不能从他手里夺下来。帅莲娜没想到环翠那么安恬的一个人会恼怒成这么一副凶样子。环翠身子拧了个花,翻身下床,咣当拉开门出去了。不一会,东边响起急促的敲门声。伴着刺耳的敲门声,到瓶颈庄以来对张喜财的许多不满一起涌上帅莲娜的心头,她不由自主地幸灾乐祸道,这个黑心贼,就得叫他闺女和他拧巴拧巴。这么一想,惊飞的困意纷纷回落到她的脑瓜里了,她双眼一闭,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昏头大睡。清晨醒来,环翠不在床上。吃饭时也没见到她。帅莲娜忍不住问张喜财媳妇,嫂子,环翠哪,咋不来吃饭。张喜财老婆挂起诧异,没在你屋里?帅莲娜摇摇头,说没啊。张喜财老婆两眼聚了聚光,脸上的诧异很快挂了起来,说没事,昨晚和他爹闹别扭,准是躲到外面哪个旮旯里使性子睡着了,醒了就回来了。四张喜财说,娜子,我收那老师的钱,你和环翠说了?说了,说错了啊?话没错,事办错了。咋错了,俗话说,师徒如父子,人家偶尔来一回,按说得好好请请人家,那么两个钱根本就不该要。张喜财把筷子掼到桌上,说,我不懂你的偶尔,也不懂你的按说,更不懂你那根本,别罗罗,吃晚饭去把环翠找回来,找不回来就屎壳郎团丸子,给我滚蛋。说完,将碗往桌上一撴,起身进了东边的里屋。帅莲娜顿了顿,一阵猛吃,突然噎着了一样停下来,放下碗筷去了西边的里屋。张喜财老婆郑重地打一个饱嗝,慢条斯理地收拾桌子。西边的里屋门开了,帅莲娜提留着大包小裹出来。嫂子,和喜财哥说一声,我帅莲娜这辈子也想着他的好!出了屋门,因为走得急,步子都不稳当了。张喜财老婆像什么也没听见,一直埋头收拾桌子。张喜财从东边里屋探出头来,冲着老婆的脊背说,去找环翠了?老婆摇摇头,收拾东西走人了。张喜财不相信,说日,她这样的,大店不想要,小店要不起,往哪里走。老婆说,不信你出去看看,谁有闲工夫诓你,人家还说今辈子也想着你哪。日,想我做啥,她这样的,劈拉开腿我也不捣鼓。张喜财小声嘀咕着,趿拉着步子走出来,从门口斜楞着身子看见帅莲娜提留着包裹的背影,沉了沉,干笑一声,说走就走吧,这闺女,心野,咱笼络不好。张喜财一下子变得勤快了,见缝插针地帮老婆收拾完桌子,又从厨房里拿出青菜来择。两口子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话,听见身后有动静,不约而同地回过头。帅莲娜提留着大包小裹回来了。一时间,三个人都说不出话来。帅莲娜打破尴尬,骨朵着腮帮进了她的屋。门一关,里边立刻发出吱吱呦呦的呜咽声。哭了?是哭了。张喜财两口子面面相觑,彼此的脸上磨蹭出笑来。瓶颈庄饭店破破烂烂地横在山腰。帅莲娜东张西望着下到沟底,又从沟底往外找。沟底种过棒子,被水淹了,没等长起来,瘦瘦的棒子棵几乎被茂盛的荒草吞没了。脚一落地,各样的草虫飞跳出来,啥颜色的都有,引得帅莲娜眼花缭乱。她看上一只伏在喇叭花上的介于蝴蝶和蚂蚱之间的草虫,正要屏息去捉,前面的大石头后飘来嘀嘀咕咕的说话声。帅莲娜放弃草虫,赶着步子往那边去。踩翻的乱石响惊起大石头后的两个脑袋,大的偏大,小的偏小。看见帅莲娜,两个脑袋提留起各自的身子,现出他们小学生模样的装束。大脑袋说,我认得她,张环翠家饭店里的。小脑袋说,我也认得,以前在城里干小姐。大脑袋说,我还知道她得罪了黑社会,叫黑社会在她脸上刺了疤瘌。小脑袋说,我还知道,我还知道,我还知道咱庄里董贵福日过她,花了三块钱。帅莲娜听不下去了,没进荒草,捡一块石头朝他们扔去。你们这两个小王八蛋,看我不撵上一人给你们一巴掌!两个孩童撒开脚丫一阵忽上忽下的急跑,消失进前面的梯田里。帅莲娜沿着沟底继续往外找。骂两个孩童骂得嗓子闷不住了,她喊,环翠,你藏到哪里了,快出来。周围回应她,快出来,出来,来。反复几次,惹得沟口桥上的行人拧了脖子看她。梯田里冒出两颗脑袋,尖了嗓子学她喊,环翠,你藏哪里了,快出来。呵呵,环翠,你藏哪里了,快出来。帅莲娜捡起石头做出要扔他们的样子。他们交头接耳,嘻嘻笑着向她张牙舞爪,好像说,扔啊,有本事你扔天边去。帅莲娜没心思理会他们了。从桥下走出去,洼峪水库里的水从远处心平气和地朝她铺过来,走近了,才看出它们的不平静。水攒集着曲曲波纹扑到岸上,涎液溅溢着用力拖回舌头。帅莲娜低下头,耳边响起一张大嘴巴的吧唧声。帅莲娜心里一阵发毛,小跑着沿岸搜寻起来。环翠,你在哪里,快出来!环翠你在哪里,快出来啊!帅莲娜决定去环翠的学校看看,她明白这等于白跑一趟,可她不能回店里,她怕张喜财铁了脸子撵她。在帅莲娜的想象中,龙埠小学应该在龙埠庄的村头村脑,或主要街道上,远远一打眼就能看出来。可她围着转了大半圈,又穿街过巷,几乎给村子开膛破肚了,也没有摸索到一点学校的迹象。怕人看到脸上的T字伤疤胡乱猜想,她低着头一直没问路。不问不行了,瞅准前后没人的机会,她瞄上胡同头一个光着膀子搓草绳的老头。老头举手朝南边一指,学校,呵呵,这庄的学校在南边山尖尖上哪,也不知村里几个干部咋魔怔的,把学校搭建在那么个熊地方,孩子去着麻烦,外头的老师都不愿意来。老头说现在那里就一个半老师,一个是外头学校都不要撵来的,一个是村干部的亲戚,临时工,嗨,大字不识几个,还不把孩子都教成文盲了。听见后头有说话声,帅莲娜谢了老头就往南边赶。老头的话有点夸张。学校不在山尖,可也在半山腰以上,帅莲娜沿S形山道爬到学校近前时,已经气喘吁吁了。看上去,学校是就着山坡往里掏了一排房子的地方,又就着堰边拉了围墙,两边留了门洞,没有安门。帅莲娜从一边的门洞进去,挨个打量旁边的房子。这个是教室。这个也是教室。这个是办公室了。这个,无疑是老师宿舍。帅莲娜停下来,本来做了个敲门的动作,手却鬼使神差地推了一把。门竟鬼使神差地开了。对着门口的床头上摆着两个头顶,很明显,一个是男的,一个是女的。帅莲娜失口冒出一句,环翠。声音不大,女头顶像被推了一下,滚着悬浮起来。帅莲娜看见了环翠穿着短背心的半个身子。环翠,你咋睡这里了?问过之后,帅莲娜立刻意识到她真是从头顶傻到脚后跟了,慌慌的掉头就走。环翠追上帅莲娜是在S形山路的一个拐弯处。她从后面抱住帅莲娜,将头使劲抵在她的背上,张口气喘地说,娜子姐,这事你不能和我爹娘说!不说,我不说。帅莲娜试图回转身把她从身体上拉开,但环翠抱得太紧了,一转身,脊背反而被她的额头抵得生疼,她只好站直了身子恳切地向她下保证。环翠,我真的不和你爹娘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你爹弄得那么僵,我才懒得搭理他。帅莲娜又说,你娘也不行,你娘是个傻里精,知道我斗不过你爹,才故意和我装傻卖呆,她要是在你爹跟前说我几句好话,你爹也不会那么没有人肠子。环翠的胳膊有所松动。娜子姐,你真的不和我爹娘说?不说,和他们说,闲着没事吃饱了撑得咋的?环翠终于松了手,紧张的情绪慢慢平息下来。山路逼仄,环翠主动把路中央让给帅莲娜,自己就着地势忽左忽右地傍在她身边。帅莲娜说,哎,环翠,你和你老师到底咋回事?和他好呗。环翠脸上挂起甜蜜的笑。和他好,别瞎扯了,他那么大,你才这么点黄毛丫头。环翠不以为然,说她不管,反正她就是要长大了给她老师当媳妇,别人谁也不跟。帅莲娜说拉倒吧你,你才这么点丫头,等长大了,早看不上人家了。环翠的眼里闪烁起一千个不可能,说娜子姐,我才不会变心,就怕我老师不要我了,我老师是公办教师哪,发工资,吃国家粮,我啥也不做也能跟他过好日子,何况我也不能真的那么懒啊,随便干点啥,在学校周围开荒种点地也行,下去到村里当小工帮人家盖屋也行,添补几个,我们将来的日子好着哪。帅莲娜被环翠充满稚气的幻想惹得哈哈大笑。环翠被笑得不踏实了,说娜子姐,你别不相信,我不会变心,我老师调到这里也走不了了,我们这学校,哪里的老师都不愿意来,他来了还能走得了。帅莲娜故意逗她,说我才不相信,人家是国家人,能调到这里就能调到别处,不光由不了你,连他都由不了。走过几个拐弯,环翠还不说话。帅莲娜纳闷地回过头,环翠正在脸上顾自摆弄表情,一会笑一会不笑的。环翠做啥哪?没做啥。没做啥咋这样?环翠不好意思起来。长长地嗨了一声,说娜子姐,我老师的情况有点复杂,和你说你也不明白。帅莲娜不自在起来,说你看你,这么点小孩,事那么多,我不明白,你就明白了,不相信我拉倒,和我说我还不听了。说完,做了甩开环翠往前走的架势。环翠慌慌地拉住她的胳膊,说娜子姐别生气,我和你说还不行啊。环翠说她老师可惨了,师范毕业四年,咋干都干不好,咋干都是个错,四年调换了四个地方,调来调去的,都心灰意冷了。其实,她老师根本没错,就是太实在了,不会耍滑头,有些错是大意了,正打歪着,有些错完全是误会,冤枉。说到这里,环翠转脸看着帅莲娜问,娜子姐,你明白正打歪着的意思?帅莲娜点点头,说我明白,继续说你的。环翠说,在洼峪镇,老师调动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提拔干部到别的学校当领导,一种是干得不好,用调动来惩罚。不用说,她老师都是属于后面的情况。她老师是他村里第一个考上学吃国家粮的,一开始村里人都羡慕得不得了,知道他被调来调去的,就看不起他了。还有人故意和他开玩笑,一见面就问,柳建军老师,又发配到哪里去了?弄得他面子上、心里都不得劲,家也回得少了。帅莲娜说,环翠,你老师叫啥名字?柳建军,柳树的柳,建军节的建军。帅莲娜就笑,说名字听起来挺好听,就是人是个倒霉蛋。环翠回望一眼只能看见一道院墙的学校说,她老师调到这里算是牢稳了,谁都不愿意来,以前镇上给两个老师下过调令,人医院开了证明,推说这病那灾的,就是抗着不来,开学好长时间学校都没上课的,镇上没办法,只好从村里找了个临时工。环翠说,那临时工啊,连汉语拼音都不会。前面是一道陡坡,两个人不再说话,弯腰扶了被磨得溜光的石头往下走。下了陡坡,帅莲娜抱怨说,这样的地方,要是骑自行车来咋办,扛上去?环翠笑道,是啊,得扛上去,时间短的话放在下面也行,不过,可不安全了,没过好几辆了。帅莲娜脱口骂道说,日,怪不得老师都不愿意来,这个熊地方。环翠叹口气,自言自语说,调到这里是好事也是坏事。好事哪,就是再也不用调来调去的不安心了。坏事的话,就怕想不开,打心眼里不愿待在这穷地方,时间长了,会憋鼓出毛病的。帅莲娜噗嗤一笑,说没想到你这么点小人,心里划拉了那么多道道,我要是那个柳,柳。环翠说,柳建军。帅莲娜接过话,对,柳建军,我要是那个柳建军,就死心塌地待这里,等你长大后娶了当老婆,看看,山上的学校就是咱家,白天有学生娃子来陪咱解闷,晚上咱俩就关上屋门说悄悄话,干脆就住在上面永远也不下来了,在上面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子,叫那些鸡零狗碎的混账事滚蛋去吧,眼不见心不烦,反正我有工资养活咱。环翠被说得笑滋滋的,卷起舌尖舔弄有点干裂的嘴唇。不留神绊了一脚,身子一个踉跄,被帅莲娜搀扶了才站稳。环翠撅起嘴巴叫帅莲娜看,说她咬破舌头了。帅莲娜捏住下巴,让她伸出舌头审视了一会,说不要紧,咬破点皮,以后注意点啊环翠,咬下半截舌头,那个柳建军亲着可就没肉头了。环翠红润了脸,躲到帅莲娜身后,两手捏索她的肩膀。帅莲娜说,哎,环翠,你和柳建军咋好上的?环翠不说话,两手推着她往前走。帅莲娜催促道,说啊环翠,我不知道你藏着,现在我都知道了,还藏着掖着做啥,快说出来叫我明白明白。环翠推她的力量明显加大。帅莲娜索性闪身坐到旁边一块石头上,说弄不明白她就不走了。环翠磨蹭了一会,拗不过帅莲娜,软了性子商量说,娜子姐,和你说了,你可真不能和我爹娘说啊。帅莲娜坚定地点点头,我不说,你放心。咱拉钩?拉就拉。两个人的小拇指在两张笑脸的映照下,颤巍巍地拉在了一起。班上,中午在学校吃饭的就环翠一个人。以前她光吃火烧,上学时从山下龙埠庄村头的火烧铺捎来。中午,学生都走了,她从抽屉里拿出火烧,吃着看檐下麻雀叽叽喳喳吵架。柳建军提着茶壶从厨房去宿舍,撇她一眼说,张环翠,你咋光吃火烧不喝水,这样对身体不好,快拿杯子来我给你倒点水。环翠没有杯子,支吾着等柳建军走开。柳建军看出来了,说张环翠,你这没有水杯?张环翠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柳建军进了宿舍,不一会,端出一个冒着热气的大缸子,另一只手还揪着盖。他把缸子和盖递给环翠,说以后就用这个吧,在我那闲着没用。缸子挺大,不锈钢的,还有盖,环翠吹着气喝着,给缸子想起了一个用途。下次,她从山下龙埠庄头的小卖部里买了包方便面,端着去找柳建军倒水。柳建军看了看,说就是啊,也吃也喝的这样才行。环翠说那次是她这辈子吃方便面吃得最香的一次。以后班下见了柳建军,环翠的嘴上就像抹了蜜,说话都带着甜意。环翠想出个办法,火烧、方便面都买,方便面分三回泡。吃火烧就着喝方便面汤,味道特别好。柳建军无意中见了,脸上泛起少见的笑,说好,张环翠还挺有办法来,我尝尝,看看好吃不好吃。环翠很不好意思地举起方便面汤和火烧给他。他脸上又泛出笑,做了个张嘴吞咽的动作走了。有个中午,天突然变了脸,又刮风又下雨,还打起雷来,一个接一个,一个比一个响,一个比一个离着近。环翠害怕了,往后挪座位,挪到哪里,雷就跟到哪里。环翠想起人常说的雷劈人的话,断定老天爷这回是盯上她了,吓得失声哭起来。张环翠,你咋了?教室外传来柳建军的吆喝声。环翠哭得更厉害了。她看见,柳建军刚跑到教室前,轰地一个雷炸开,整个院子都被火光填满了,心里咯噔一下,坏了,雷把老师炸没了。火光散开,柳建军叉着大步闯进教室,她像被风刮起来一样,没头没脑地飘荡进柳建军的怀里。柳建军说,张环翠你咋了。环翠抬起头,看见一个大火球在柳建军头顶上火光四射地炸开,吓得赶紧埋下脸,不敢抬头了。柳建军说,环翠,别害怕,打雷亮闪都是自然现象。环翠不抬头,说,老师,刚才那雷离你头顶咋那么近。柳建军摸不着头脑了,说真的吗,我咋没看见。又一个响雷炸得环翠不敢说话了。她死死拱在柳建军的怀里,一阵阵的雷声挟着恐惧往她的身体里挤,雨停雷住了挺长时间,柳建军才把她从怀里抠出来。炸雷带来的恐惧渐渐散去,偎在柳建军怀里的舒适感觉却一天天放大起来。见了柳建军,环翠忍不住拿目光拍打他的胸膛。他的胸膛被她拍打得成被窝了,越来越克制不住钻进去好好睡上一觉的冲动。环翠去柳建军的宿舍倒水,把缸子放在桌上,低下头不动。柳建军说,张环翠你咋了。环翠不说话。柳建军说,张环翠你脸那么红,是不是感冒了。本来不打算说话的环翠突然改变主意点头嗯了一声。柳建军说,我这里有感冒药,你吃了试试。环翠没让他去拿,一个箭步窜到他的怀里,把他紧紧抱住了。柳建军愣了愣,软着声音说,张环翠,咱不能这样,你是学生,我是老师,听话,松开,我给你拿感冒药,吃下就好了。环翠紧紧抱住,不让他动。环翠觉出柳建军的力气在往她身上使,松开手也能稳稳地兜在他怀里,于是闭上眼睛想睡觉了。朦胧中,左边的腮蛋被什么捏了一下。环翠睁开眼,一只手正颤颤地从她脸前往后缩,像做错事的同学,在老师跟前打了蔫。环翠鼓励它,抓起来放到脸上。它犹豫着,怯生生地又捏了她的腮蛋。直到它的胆子渐渐壮起来,环翠才放心地闭上眼睛。那次之后,环翠不敢看柳建军了。憋不住偷偷看他一眼,发现柳建军也不大敢看她。心想,这样还行,我不敢,你也不敢,怕着怕着不就离得远了。去倒水的时候,环翠又把缸子放在桌上不说话了。柳建军的宿舍成了地窖,环翠都听见蛐蛐打斗的声音了。还有蚂蚁,黑糊糊的一大洼,拖着虫子在地上蠕动。环翠恨不得自己也变成虫子,被蚂蚁拖到柳建军的怀里。终于,柳建军颤声道,环翠,又感冒了。环翠嗯了一声,身子就飘起来了,柳建军就势接住。环翠感觉自己成了一只小兔子,心甘情愿地被柳建军那只大灰狼叼了起来。帅莲娜咯咯笑起来,说环翠,真看不出,你俩还挺浪漫来,听得我都眼热开了!笑过,敛起泛滥的表情问,环翠,说实话,你说和同学做伴的这些晚上,是不是都睡在柳建军宿舍了?环翠无声地点了点头,脸上骤然罩起了紧张。她紧紧拉住帅莲娜的胳膊说,娜子姐,你可真的别和我爹娘说啊。帅莲娜连连点头,不说不说,不早和你保证了!过了龙埠庄,帅莲娜和环翠打趣说,你说你俩可真够大胆的,连个门也不关,也就是我,要是别人,非得把你们的事扬翻出来不可。环翠说准是我老师夜里起来尿尿忘记关门了,没事,黑灯瞎火的,没人到上面来。说着,环翠突然捂起嘴笑了。帅莲娜问她笑啥。环翠说我老师有时也挺有意思的,刚来和他过夜时,发现他夜里不关门,问他,他满不在乎地说,关啥门啊,人嫌狗不咬的,一个光棍子,谁会来偷回家当爹养啊。帅莲娜笑得前仰后合,说你老师还挺不老实来,老婆才这么点黄毛丫头就想当爹了!(待续)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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